一圈扫过,蓦地却见那地平线上似有一抹黑点,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随着步步逼近,黑点逐渐扩大,连成一线,聚成一团。
    关何终于停下脚来,站在原地,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墨的月色之下,山庄众人静静而立,似乎是等了许久,数百双眼睛望着他,眸中是明月的光芒。
    十丈开外,叶君生换上玄色长袍,玉笛在手,长发高束,周身已不见环佩叮当,反是刀剑长弓具备。
    在他身边站着神色温柔的红绣,淡着一双眸子向他含笑点头。
    喉中似有什么哽住,关何踯躅了许久,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
    “庄主,你们……”
    一言未毕,花深里拉着西江笑嘻嘻打断他:“小关你可不厚道,干架也不叫我们!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话刚说完,西江就没奈何的纠正:“我和他才算兄弟,你顶多是兄弟媳妇。”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和小关便不算患难之交么?”
    “就算,那也不能乱了辈分……啊啊啊!”捂着被拧得生疼的胳膊,西江跳出老远,“你谋杀亲夫啊!”
    ……
    关何哭笑不得。
    这两人仍旧没改性子,往后成了亲怕是还要麻烦。
    “小关啊。”涉风走过来,习惯性的一把揽过他脖子,眉毛一挑,“瞧我们这么多人赶过来给你撑场子,你这脸面可大得很呢!”
    “你们……”关何一时迷惘,看了看他,又去看叶君生,“大家……不是去漠北了吗?”
    “去是自然要去的。”涉风一拍胸脯,郎笑道,“不过也得先给你把媳妇儿找回来再走不是?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庄主,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说话,叶君生禁不住皱眉,嘴唇微启,半天才哼了一声。
    “我说过要帮他救人了么?不过是……我明月山庄的人,不能平白由人家欺负。”
    涉风闻得此话,把嘴一撇,凑到关何耳边低声嫌弃道:“啧啧,都这时候了,还这么爱面子。”
    “多谢。”他拱手抱拳,见得此情此景,心中无不万分感慨。
    从前只道是山庄冷漠无情,生离死别不过家常便饭,竟不想庄里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倾力相帮。
    “多谢……”
    视线正落到自己身上,青衣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扛着重剑扭头望向别处:“不用你谢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关何朝他感激一笑,又抬眼看向众人,诚恳道:“多谢。”
    人丛里,一声朗喝:
    “愿为堂主效劳!”
    ☆、第97章 【剑有清寒】
    戌时,城门刚闭。
    城西王府前,忽有两架马车疾疾驶出,伴着夜色,在街道上绝尘而行。头顶的明月洒下光华,那雕花的车沿边也浅浅泛出银辉。
    奚画掀开车帘,看茶肆、酒楼、瓦子、当铺一一在眼前后退,她握紧双拳,暗下决心。等出了城,定要想办法逃走。
    至少在外的金兵没有城内那样多,总归是有机会的。
    她正在脑中盘算计划,马车自书院院墙外跑过,突然之间远处不知出了何事,只听一声嘶鸣,马蹄凌乱,车身剧烈地抖了一抖,随后又蓦地停下。
    奚画扶着窗才勉强没被甩出去。
    待马车归于平静,四周却悄无声息。
    “怎么了?”
    她打起帘子,刚探出头,驾车的车夫一下子倒在她脚边,双目翻白,嘴角溢血,连吭都没吭一声便死了。
    奚画吃了一惊,吓得赶紧缩回车内,愣了一瞬又觉得何处不对,她再度弯腰俯身出来。
    一抬头,星辰斑驳,两边屋檐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黑衣人。
    刀光剑刃,一如流星划过,闪闪发亮。
    视线所及的地方,那一双朗眸里仿佛也蕴了星光,直直望进她眼底。
    “小四。”
    他上前一步,语气波澜不惊,“我来带你回家。”
    *
    后面的马车中,宋初款款落脚,一见此情此景,眉毛不禁扬了扬,含笑看向不远之处。
    “诶呀,还是让你找来了。”
    书院大门之下,有两人持刀拔剑而立,一人玄衣如墨飞扬,利器寒光,神情微凛;一人青衫飘逸,剑气如虹,眉目暗沉。
    他们三人中间隔着书院那块有些发黄的匾额,如此遥遥对视。
    曾经他是先生,在台上抚琴吹笛;曾经他亦是挚友,在垂柳下对饮畅谈;如今他是敌人,只能刀剑相向。
    “宋初!你这逆贼!”尚远把剑一横,冷声喝道,“今日我便要替平江城的百姓讨回公道!”
    “替平江城的百姓?”
    宋初听着听着笑出声,“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得很,若不是要救奚画,你会来这儿杀我?真真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尚远咬咬牙,“救人归救人,两码事!”
    “你既然这么讲义气。”他摊手,耸耸肩,“怎么跑的比谁都快?当初如何不留下来替平江城的百姓杀一两个金人,这会子玩事后诸葛亮,有意思么?”
    “事后诸葛又怎么?也总比你忘恩负义,卖国求荣要强。”
    “我忘恩负义?”他冷哼一笑,“在下乃是金国世子,让诸位失望了,如今在我大金国百姓眼里,我可是一代功臣,将来是会流芳千古的。”
    此言一出,关何和尚远皆是惊愕。起初只以为他是金国细作,受钱财所惑,竟不想他并非汉人。
    “好、好!”尚远怒极反笑,“宋先生是金国的世子,简直好极!正好我取了你这世子性命,也算是头功一件了!”
    “要我性命么?”宋初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抚掌一拍,声音刚落,四面八方竟涌出无数金兵,不过转瞬之间,已将方才的黑衣人团团围住。
    身前亦有十来人护着,宋初冷眼瞧他:“先生我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今晚你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
    “好啊!”尚远提剑便要上前,“那咱们就试试!”
    还没等他动手,关何一掌拍住他肩头,沉声提醒:“我留下,你按计划行事。”
    他满心怒火,隐忍片刻才颔首道:“明白了。”
    ……
    听他们那边交头接耳亦不知是在商量什么,奚画离宋初本有一段距离,现下看到关何在场,忙不迭想要过去,怎料背后一个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拎着她往车里扔。
    后脑狠狠撞在木梁上,疼得倒抽了口凉气,未及出门,马车竟动了起来,分明掉了头在往回走。
    奚画急得直跺脚,头从窗外伸出去瞧,只听见打斗之声此起彼伏,吵嚷喧闹,仿佛又回到金兵入城那一晚,满目都是噩梦。
    跑出一街之远,正当她已经做好要跳车的准备,头顶一道剑光猛地破空而来,将整个马车劈做两半,难得的是,如此这般竟也没伤到她分毫。
    断木尘屑落了一头皆是,奚画一面咳一面拨开残骸打量四周。然而她才刚睁眼,手腕被人一扣,力气之大直接拽了她起来,撒足狂奔。
    总算是看清来人,奚画不由喊住他:“你……你慢点……”
    自从没念书后,成日不是躺着便是坐着,好久没活动过了,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不过多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面色发白。
    尚远见她这模样,也不敢再拽她,索性打横一抱,埋头往城东方向去。
    “怎么是你来了?”奚画看了一眼四周,“关何呢?”
    “他还在那边,他带的人多,先拖住宋先生,我带你从东边角楼离开。”他边跑边解释,“适才进门已经把人清干净了,趁他们还没补上来,我们得搞快!”
    “关何一个人在那边?他不会有事罢?”
    尚远心不在焉地应着,“没事,山庄上下好几百人呢。”
    路径酒楼,恰见门前有匹瘦马在低头吃草料。他抱了一个人难免跑得费劲,足尖一点带着奚画坐上马背,双腿一夹,策马于街上飞驰。
    “你放心,我们此行只是为了救你,不会恋战的,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都会撤走,我同他说好,就在龙脊山山脚,上回我们烤鱼的地方……”
    “好。”奚画点点头,随着角楼的屋脊在眼中渐渐近了,心里也如脱缰的马,喜不自禁。
    她有点难以相信,喃喃问:“我能回家了,是不是?”
    尚远忍不住笑道:“是。”
    层层叠叠的须弥座上,上翘的檐牙衬着浓郁的月夜,森森的角楼近在咫尺,楼下的小门仍在,即将冲出城楼的刹那间,尚远骤然勒马。
    高高的蹄子在半空中扬起,泥土飞溅,他伸手护住奚画没让她掉下马。
    城墙之上,三层重檐,站着的全是金人的弓箭射手。
    每一张弓弯如满月,箭在弦上,银光里透着杀意。
    为首的金将抬起胳膊,继而又放下手。
    他看得清楚,用生平最大的力气调转马头,背对角楼,双腿用力在马肚上狠狠踢了一脚。
    “放箭!”
    书院门前,几支箭羽射来,关何举刀隔开,拿出弓/弩,对准屋顶三处位置,且听数声惨叫,几名弓箭手纷纷坠地。
    尽管山庄的人各个武功不弱,但均没料到金兵还留了这许多在城里,现下暂且能应付,一会儿若是再多只怕就麻烦了。
    耳畔闻得掌风习习,身侧有个趁他不备想以刀偷袭的金兵直挺挺倒下。西江收了掌势提醒他道:“当心点!”
    “多谢。”他颔首,急忙又问,“小四那边如何?”
    “还没收到信号。”西江望了望夜空,叹道,“恐怕尚未出城。”
    “我这边还挺得住,你带点人去支援尚远,他就一个,想必会很吃力。”
    “好……不过你行不行啊?”他避开迎面来的狼牙刀,表示怀疑。
    “没事的。”关何上好弩/箭,“他带着小四,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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