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他萌生起这个念头时,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自己都劝慰不了自己,还想给别人带去一些安慰?

    但毕竟已经踏入酒肆了,岂有回头的道理?顾清桓直直走过去,在何十安的酒桌前坐下,摁住他倒酒的手:“何故在此买醉?”

    何十安正喝得迷迷眩眩时,耳闻肆中喧嚷人声中有一亲近之音,又见一只手掩在自己手背上,瞬时有些许讶然,抬首,看见来人竟是顾清桓,更为诧异,连忙抽起手欲附手作礼:“见过大人……”

    顾清桓摆手止道:“私下何须多礼?在这酒肆中,你我一般无聊酒客而已。”

    何十安勉强以微笑示意,仍少不了拘谨,他不知顾清桓身体虚弱不能饮酒,就顺手拿了个杯子给他斟了一杯,“这是玉琼居中佳酿,还请一品。”

    顾清桓犹疑了下,还是接过了酒杯,与何十安碰杯一齐饮下芳酣甘醇。

    顾清桓看他神伤模样,关心问道:“前日听令妹说尊夫人身体抱恙,不知可有好转?”

    显然他问中了何十安的心事,只见何十安倏忽间红了眼眶,仿佛再无力掩饰一般,哀伤之情溢于言表,坦言道:“她彻底病倒……已无力回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说……她的大限之期怕是已在眼前……”

    想到佳人将逝,更何况那位贤淑年轻的何少夫人于自己也有治病之恩,顾清桓亦感到心痛,一时不知说什么安慰他才好,只觉得在生死大劫之前,任何宽慰之语都苍白无力,许久后方道:“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直管开口,也不用担心官署中事,你想什么时候回去署事都行。这段时日你应当常伴她身旁,悉心照料着,而不是在这饮酒买醉,她必不想你颓废至此……”

    何十安张了张嘴,喉间呜咽,之后才发出声音,“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看着她因病痛苦,却什么都帮不上,只有彻底的无力……我跑遍了所有的医馆,求遍了所有的名医,翻遍了她的所有医书,我拜了所有的菩萨……可都救不了她,只能看着她日渐病重,看着她饱受折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多么想救她……我多么想为她分担痛苦……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她要离开我了,永远地离开了……”

    顾清桓看着他真情流露越来越激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不要这样……生老病死,凡人都无能为力……”

    何十安伏在案上啜泣一阵,又用广袖掩面,撑着额头哽咽着,不知不觉对顾清桓诉起衷肠:“你也知道……过去,我真的很糟糕,不学无术,不务正业,每日浑浑噩噩,只是一惹人厌的无赖纨绔……就连娶她也是被父亲强迫的……可是娶了她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改变了我的所有……她是我这小半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人……她不仅是我的妻,还是我的挚友,我的知音,她是那么善良,那么大度,她明明知道我不会爱她,却依然为我侍奉父母恪尽妻子之责……她知道我那些不堪偏好,却依然包容,还鼓励我不要因此自卑要把自己当作正常人……她知道我喜欢上了别人,还帮我去四处打听那人踪迹……其他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在背后鄙视我编排我的时候,只有她把我当作正常人,甚至父亲强迫我与她圆房时,她都站在我这边,维护我,甘做我名义上的妻子……”

    听着他诉说这些,顾清桓心中颇为震撼,这才想起何十安与一般男子是有不同的,之前自己还以此与顾清宁嘲讽过他,所以愈发觉得何少夫人伟大,且不同凡俗之辈。

    顾清桓的臂膀搭在他抽噎起伏的肩上,此番动作是有些亲密了,若待旁人并无不妥,可是念及何十安的异好,他难免觉得不自然,想收手坐正,余光却瞥到隔壁桌几个认得他们的公子在那觑着他们窃窃私语,不用猜就能知他们那一脸猥琐地是在说什么。顾清桓感觉耳根烫了起来,想了下,并没有移开胳膊,而是坦然地拥了拥何十安,与他坐得更近些,又一齐举杯而饮。

    两人各有伤情愁绪,这杯中之物便成了最好的寄托,不觉中款斟漫饮起来,都喝得耳酣脑热,有借酒避世之意。

    直到被人强行夺过酒杯,两人才算停杯止饮。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出来寻何十安归家的何珞珂。她来到这酒肆中,见何十安又在嗜酒便愤懑有气,想来带他回家,不想他身旁坐饮的人是顾清桓,一下更急了。因为她是知道顾清桓身体状况的,就怕他有所损伤。

    何珞珂过去夺了他们的酒杯,熟练地把醉得厉害的何十安从酒桌旁拎起来拖出了酒肆,强行塞上马车。

    然后她没有直接离去,而是折返入酒肆,再次来到顾清桓面前,也不干什么,也不说什么,只叉腰看着他。

    顾清桓正在找杯子,想倒酒接着饮,不想一抬头对上了何珞珂的眼睛,顿时僵住,或是被吓到了,或是被震住了,半醉半醒的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一手拿杯,一手提壶,左右看看,愣愣地放下了,像自知自己做错事的小孩子,慌忙改正,垂下了头。

    何珞珂满意了,坐在他面前一伸手捏住他的两颊,强行他抬头看她,也不说什么责怪之语,只问:“晚上吃药了吗?”

    顾清桓不知为何,就觉得问此话的她尤为温柔,乖顺地点头:“吃了。”

    何珞珂依然面无表情,“那就再吃一粒吧,嫂嫂说这药还有些解酒的功效。”

    说着她就放开手,转而探向他的衣襟,从他衣中摸出一个葫芦形小玉瓶,这是她为他准备的,方便他随身携带,这会儿见他果然挂在脖子上贴身带着,不觉间露出笑容,打开瓶塞,倒出药丸,反手塞进他口中,又把小瓶盖好重新塞进他怀中,动作干脆熟稔,一气呵成。

    顾清桓咽下药,晃过神来,看清她近在咫尺的面孔,那双大眼有明显的血丝,眼眶都有些红肿,料想她定是哭过,而开口问:“你还好吧?你嫂嫂……”

    她耸肩作无谓状,“我很好啊。家中双亲痛断肝肠,哥哥又……这个样子,我再不撑着点,嫂嫂怎能放心……”

    她说此话的尾音都有些打颤,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一般,转移话题,故意强硬地训他:“你都这样了,还敢喝酒?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嫂嫂的药是让你好好活着的,不是给你勉强续命再接着自毁的!你明不明白?”

    顾清桓怔了怔,点点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没事的……”

    何珞珂打了下他的手,连忙道:“谁紧张你了?我只是不想我嫂嫂的病人被自己作死了……”

    他苦笑自嘲道:“放心,几杯酒而已,我不会这么容易死,再说生死有命,凡人岂能趋避之?天道无常,人世多辛,我们又能留住什么?”

    何珞珂蹙起细眉,声音沉了下去,看着他,眼中光芒闪烁,“就是因为已有太多人间留不住,就是因为已有太多无能为力,我们才应该更用力地去挽留我们能够留住的,去争取我们能够取得的一切……”

    ……

    谁家女儿花嫁?长安路上迎她。

    江弦歌出嫁了。当日,天未拂晓时,她就开始对镜理红妆,丫鬟将她的凤冠金钗一一奉来,她却让她们先出去了,独处于屋内。

    长发垂肩尚未拢起,她与镜中的自己对视,手抚绫罗锦绣嫁衣,失神许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在做最后的自我劝说,尔后更加勇敢地接受这一切,自己选择的一切……

    门被人推开了,又关上。她没有回头,只露出微笑,眼底眉梢洋溢起一个寻常新嫁娘的羞涩喜悦:“棠欢,我准备好了,给我梳妆盘发吧……”

    那人走向她,在她身后凝视镜中的娇颜,道:“可是我不想你成婚啊。”

    “我是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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