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侯爵叹息般地回应:“你或许想要否认利丽的经历与你的关?联,但你作为安戈涅度过的时?间并?非虚假。”
    安戈涅死死盯着那让人只能联想到棺椁的巨大盒子:“不?要拿这样的诡辩糊弄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告诉我?,我?记忆有问题的真相?是不?是和我?想得一样?!”
    他没?有多推诿,给出细节:“你是个绝无仅有的特例,正如我?此前所说,之前用在?其他人身上永生尝试无一例外失败了?。你能成功存活,并?且没?有立刻陷入混乱自我?崩溃就是个奇迹。但是相?应的,一些小问题无法避免。”
    “小问题?”安戈涅哈地一声笑,她的挑衅遭到身上光脑终端的震动打?断。她没?看,直接关?掉提醒,这一秒的小插曲好?像给了?她新?的勇气,她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一个私生公主能有什么价值,值得大费周章地以这种方?式续命?而且你说的这一切还是没?法解释,我?为什么会拥有以太遗产,在?五年?前就已经接受加冕,这不?合理。除非你还在?隐瞒什么别的。”
    面对?这些问题,银发?侯爵过了?好?几秒才说:“这一切做得非常隐蔽,如果你一定要实证,几乎没?有。但安普阿知道利丽已死,利丽的生母则完全不?知晓你的存在?,她主动接受了?心理治疗,已经忘掉了?与王室有关?的一切。
    “但是,是‘我?’将濒死的利丽带到二之月。”
    只需要这一句话,安戈涅的思绪就短暂地停摆。她甚至忘了?重申,她不?接受他使用第一人称代词叙述艾兰因的记忆。
    而他还没?说完。
    “同样的,是‘我?’和你一同回到首都星。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你的自我?意识还不?稳定,也是‘我?’一次次地——”
    安戈涅终于找回呼吸,第一件事是打?断他:“你不?是艾兰因。”
    对?方?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眼角,随和地顺着改口:“是他多次和你见面,帮助你构建认知,填补残缺的记忆。”
    一股热血直冲上太阳穴,她的耳中?嗡嗡作响。虚幻的温和语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还记得吗?这是您最喜欢的花。”与她一同走在?打?湿的绣球花道上的艾兰因这么说。
    安戈涅那个时?候疑惑地沉默了?一会儿,她并?不?记得自己对?这种美丽花朵的好?恶。但顺应着艾兰因的说法,她将“最喜欢的花是绣球”这个事实认了?下来。
    那很可能是仅仅作为“安戈涅”存在?的她最初的记忆。可多讽刺,也在?那个瞬间,她毫不?知情地继承了?一块利丽的碎片——
    从西格年?复一年?发?来的照片判断,利丽大概是真的喜欢绣球花。凭借王室遍布各地的情报机构,要搜集到与少女利丽有关?的事不?会太难。
    也怪不?得安普阿会对?她说出那样诛心的话来。哪怕生物学意义上,他们依然?是亲子,哪怕他把利丽带到首都星也只是出于政治考量,在?旧王眼里,她是比短暂情缘的产物更加次一等的赝品。
    又有什么办法呢?就连她对?鲜花的好?恶这样细枝末节的微小处,原来都是贴合“原型”的塑造。安戈涅望着面前人熟悉又陌生的浅灰色眼睛,手脚不?觉凉透了?。
    这双淡色的眼睛总让她想到云雾水银这类冰冷的事物,此刻更是如此。
    喜好?、性?格、习惯、人际关?系,组成她的东西里,究竟有多少是属于“自己”的?安戈涅不?禁想。
    有多少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的“特质”沿袭自利丽,又有多少社会关?系,纯粹因为她是安普阿的女儿这个前提才成立?
    说到底,所谓的“自己”是否存在??在?哪里?
    安戈涅的终端在?这个时?候再次震动起来。一半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她看了?一眼。通讯请求弹窗上的名字是突如其来的一发?冷枪:
    西格。
    这已经是一个小时?内他第二次联系她。
    是发?现了?她行踪不?明?还是别的原因?他知道了??知道了?她不?是利丽,并?不?是有如指挥官西格的原点的那个少女?如果知道了?,他会不?会后悔支持她登基……
    因为长时?间没?有响应,通讯请求自动中?断。电子装置的响动停歇了?,安戈涅的身体却还轻轻地发?着抖。她的脸色煞白,比面前的银发?人更像从棺椁里爬出来的亡灵。
    对?方?眉心微蹙,平稳的话语带着劝慰的意味:“你不?应该想太多。”
    说话间他走近了?一些,缠绕着清苦紫罗兰气息的焚香信息素堂堂正正地环绕她。这个白银侯爵没?有刻意收敛alpha信息素的习惯。
    安戈涅立刻后退两大步。
    对?方?见状没?有继续靠近,神色莫辨地看了?她良久,才说道:“你现在?的反应,正是他想要避免的。”
    “我?隐瞒五年?前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几乎完全出自善意,”她抽出衣袋里的信封,手腕一抖展开信纸,轻声念出艾兰因书信上的话,猛然?大笑出声,“善意!这样的善意我?宁可不?要!”
    “如果更早知道真相?,你就会做出和至今为止不?同的选择?”
    安戈涅紧绷的唇线扭曲出一弯突兀的弧度,她什么都没?说。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做尝试?在?二之月醒来的我?之中?,每个个体的选择和倾向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区别,而这往往是上一段记忆带来的影响。有些会一生都待在?这里,进行研究或是虚度光阴,但也有选择在?首都星露面,暗中?左右时?局的。”
    艾兰因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任银发?侯爵。
    “那么王室……对?你们的状况知道多少?”安戈涅勉强将情绪压下去,抛出一个问题。
    “共和国独立前,也就是斐铎一脉被驱逐之前,历代君王都知晓我?的存在?。他们将我?视作以太的守墓人,即便我?并?不?知道以太遗产的详细位置。至于那之后,许多秘密都和那位王太子的后裔一同失落星海了?。”
    “回到五年?前,艾兰因并?不?看好?安普阿统治下的王国,比起甚至无法阻止联盟情报人员渗透王宫的旧王,还有那样无能平庸的安普阿选定的继承人,‘他’希望获得一个更好?的合作伙伴。”
    而无依无靠的私生公主是个不?错的人选。
    “虽然?动机是纯粹的政治考量,但这依然?是个疯狂的尝试。我?认为,他对?结果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安戈涅听到这里忽然?平静许多。艾兰因最初是怀着制造一个方?便趁手的傀儡的心态,让她得以存世。这个事实非常容易接受,甚至让她……心安。
    这才是她熟知的艾兰因。过多的冲击之中?,符合她过往认知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能带来奇异的抚慰。
    “但奇迹发?生了?,”他没?有眨眼,但是眼睛里像有光影变动,“鲜少顺利运作的设备成功走完了?流程,此前就像拒绝协助般毫无回应的以太能量也有了?动作。”
    “什么意思?”
    “对?以太族来说空间距离并?不?重要,他们可以无处不?在?,也可以同时?存在?于多处。以太能量依然?拥有这种奇异的特性?,由于这里遗留的技术属于以太族,某种意义上,以太陵寝也在?二之月,每次尝试转移到新?的躯体中?,都会与以太族的遗产连接。
    “出于我?也无法断言的原因,在?对?利丽的实验中?,以太能量做出了?回应。你虽然?并?没?有利丽全部的记忆,却有与她年?龄相?当的人格和认知水平。而在?那时?进入你躯体中?的以太能量,显然?可以判定为加冕。”
    “它们选中?了?你,你可以这么想。”
    “哈,难道被转化为能量的以太族还能保留意识?”
    对?方?的答案堪称狡猾:“或许。”
    安戈涅知道她在?这事上问不?出更多了?,便又笑了?一声:“是选中?我?,还是选中?利丽?”
    他不?疾不?徐地纠正:“对?我?、对?他、乃至对?你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不?重要。”
    “我?是什么人……什么东西?你说这不?重要?!”
    “能决定你是谁的,从来不?是你的起点。”
    ——我?向来认为比起过去,当下和未来更有资格为一个人定性?。
    安戈涅从所未有地痛恨艾兰因这套难以挑刺的正论。她想到哪说到哪,只是宣泄上涌的怒意:“怎么不?重要?以太族说不?定有所图谋,想要借我?向人类复仇。”
    “怎么复仇?操作你毁灭人类文明,你拥有那样的能力吗?”听上去像笑话,但他问得很认真。
    她忽然?有些泄气:“没?有。”
    如果真的是以太族残存意志的赠予,她获得也是几乎完全良性?无害的能力,从中?感觉不?到任何恶毒的操纵。
    所以为什么?安戈涅不?相?信自己是幸运儿,是天选之子。或许并?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宇宙的心血来潮,一个纯粹的偶然?,她只是在?恰好?的时?机诞生了?。
    艾兰因他们对?以太族的了?解也明显有限。安戈涅不?禁怀疑,除非能够与体内的能量直接对?话,否则这一部分的解答她同样无从触及。而不?知晓原因,似乎也确实影响不?到什么。
    可她不?愿意就那么承认他是对?的。
    一声轻柔却缺乏感情的叹息将安戈涅拉回了?现实,这更像一个停止她走神的提醒。
    “正如你是否是利丽也并?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你作为公主安戈涅生活的五年?多时?间并?非虚构,想必也绝对?不?是空无一物。”
    安戈涅闻言恍惚地垂眸。
    他的措辞、他冷静到冷酷的表情语气,还有优先结果胜过一切的态度,实在?和艾兰因太像了?。这种鬼魂附体般的吊诡场景让她瞬息间毛骨悚然?。
    这种惊悚感在?对?方?接下来的话语出口时?达到巅峰:“甚至于说,我?也可以是艾兰因。”
    “你什么意思?!”她瞳仁骤缩,下意识喝问。
    “我?不?能轻易露面,但那不?会成为阻碍。我?拥有足够多的经验和知识,我?依然?可以扮演他原本的一部分角色,辅佐你、为你提供助力,引导王国的未来。这原本就是他的位置。”
    安戈涅下意识想否认,但她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而且我?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我?和你的关?系会更加简单、稳固。这似乎也正是你之前想要的。”
    她没?有做任何辩驳。
    半晌,她才终于打?破仿若实质的沉默。
    “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银发?灰眸的alpha平静地回答:“这是他的愿望,我?有时?间,并?且有兴趣尊重他的意愿。”
    她哑然?,随之蓦地想到:挡在?她身前的时?候,艾兰因是否想到了?安排好?的这一切?
    感情于他或许是拖累,他该做的事下一个银发?侯爵也能做得很好?、甚至于说更好?。死在?那里是一种解脱,也让她没?法轻易忘了?他。
    正因如此,他最后的表情才那样平静?
    安戈涅没?有问出口。她知道不?会得到答案。她于是挤出一丝恶毒的微笑:“你就没?有想过我?可能会放弃王位抛下一切吗?”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扭曲的快意顿时?袭上她的心头。
    “父亲不?是父亲,血缘也不?是真的血缘,我?至今为止拥有的一切……登基的资格、趣味、志向、人格,几乎都是被人安排好?才成为我?的,它们对?我?有什么意义?!”
    终端第三次震动,还是西格的通讯请求。
    她看着视窗,一时?分不?清摇曳的是她发?昏的视野,还是弹窗本身。她不?应该无视西格,他肯定非常担心她,反复联络也是出于纯然?的好?意和关?怀,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纵然?他坦诚过,撇开对?利丽的负罪感,他早已经被如今的公主安戈涅吸引,他想要守护并?且共享未来的是她。但此时?此刻,安戈涅不?得不?承认,她并?没?有真正相?信他的说法。
    是她太在?意始末,无法不?刨根问底,忍不?住要分辨所有事的真假。
    利丽是西格身为叛军指挥官、如今的护国者的起点。他兴许不?是为了?利丽举起反叛旗帜的,但是,但是……
    她没?法继续思考了?。
    掐掉震动提醒,安戈涅抬高声调,仿佛要将还在?耳畔回荡的嗡嗡声借此驱散:“如果失去西格的支持,假如……他要全力对?付我?,我?能在?王位上待多久也是个问题,与其那样,我?为什么不?能把过去也干脆全都扔掉?”
    “你不?会的。”
    “你凭什么那么确定?不?要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
    这话好?像逗乐了?银发?侯爵,但在?宽容的笑意浮现之前,另一种不?该存在?的情绪取代了?它。他又看上去几近是伤感的。
    “安戈涅,你的六十多个月是存在?的。”
    他的指尖在?太阳穴位置轻轻点了?一下,动作宛如拨开额角的一缕散发?那样自然?。
    “在?我?的、在?下一个我?的、之后存在?的每一个我?的脑海里,那五年?多、还有你所有的努力、困惑和喜怒哀乐都确实存在?。这点你无法否认。”
    ——无可否认,我?们因为一场谋杀相?遇。但我?希望、我?或许应该祈祷,你回忆起我?的时?候,除了?阴谋和鲜血,这近六年?里,会有一些别的东西确实存在?过,并?且被你记住了?。
    硬挺光洁的信纸被胡乱团起来,皱出深而狂乱的褶纹。
    安戈涅瞪视着属于艾兰因的脸。太美丽工整的东西总能轻易唤起人的恐惧感,在?得知了?他身上的真相?后,那令她一度迷恋的美貌也仿佛有了?新?的审视角度:
    他的美丽客观而平均,简直像是许多重个性?和色彩截然?不?同的虚影叠在?一处,折衷构造出的虚假混合物。迷人,却也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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