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珩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这一切都源于靳雅琴对他的教导。
    靳雅琴要求他必须提早一年完成校内的学业,然后将他校外所有的细碎时间尽数填满,有些是小提琴,有些是马术,还有一些编程和礼仪课。
    孟珩最开始是没有任何逆反心理的,因为他没有朋友。
    他与这个世界的所有对话与联系几乎都发生在这个家庭之中,他像是井蛙像是夏蝉,一派天真地以为世界上的每个小孩子都是这般辛苦,以为世界上的每个家长都是这样窒息。
    直到他上了初中,靳雅琴也筛选出了他需要精修的课业科目,他终于不用难以喘息地学习所有成功人士应该掌握的技能,也是在那时,他认识了第一个朋友。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男孩子的姓名,那是个很普通的男孩儿,普通到出现在他们这种贵族学校显得非常不普通。
    孟珩长大后再想,那个学习很好的孩子大概就是校方专门找到的家境困难用来提升分数线的贫苦学霸。
    但当时的小孩子并不清楚这些,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男孩形单影只,就像是孟珩。
    上层圈子照样有阶级,这些孩子们不敢轻易勾搭如日中天的孟家,孟珩又性冷不主动,所以初中一个学期快结束时他还是一个人。
    那个男孩就是这时凑上来的。
    那天孟珩的电动雨伞坏了,他把自己的折叠伞借给他,两人一路走到校门口。
    孟珩坐进司机的侧后座,男孩举着伞,一路踩着坑洼的积雨向西。
    那天之后,孟珩有了一个朋友。
    这段友谊只有每天放学时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短短几百米,但两个人都无比珍惜。
    男孩会在这条甬路上跟他讲述自己的家事,爸妈因为存折上的数字闹离婚,其实他们已经闹过很多年了,他知道他们根本离不了;新买的球鞋在体育课被踩脏了,回去之后又要被妈妈责骂;前阵子一起踢球摔了腿的小黑康复了,这两天晚饭前他们又可以在破败的球场里踢球了......
    孟珩听着,他知道这些琐碎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既不能在他未来的人生中起到什么帮助,也不能让他增长什么有用的技能,但他还是很触动。
    就像是心尖被系上一根细细的鱼线,只要在课业之余的间隙,就会被轻轻一拽,偏离原本位置的心要许久后才能复位。
    人最伟大的地方在于无穷的想象,这也是成就许多艺术家也杀死许多艺术家的、最错综复杂的东西。
    孟珩休息的时间开始被用来想象,他想象自己蜗居在一个小小的房子中,蹲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父母争吵,吵到一半时夫妻俩中的一个恍然发觉孩子还没有吃饭,于是两个人只好一边斗嘴一边进到厨房忙活......
    他想象自己踩坏了新买的几十块的球鞋,气急的母亲扬起巴掌落在他的小屁股上,最后却只是为他拂去身后的尘土......
    他想象自己奔跑在那个从未见过的足球场上,周围是他一同学习很久却没有打过招呼的同学们。
    可他的想象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靳雅琴发现上课不专心。
    一通逼问之下,他连唯一的朋友也没有了。
    靳雅琴亲自出马,校方同意司机可以提前将车停到教学楼门口,等待学生走空后载着孟珩驶离校园,而在这等待的二十分钟里,靳雅琴也会要求他利用时间背下一篇法语短文。
    而这个家庭中的另一位家长,在孟珩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就显得没什么存在感了。
    孟至德是个薄情人,他小时候和兄弟斗,长大了跟老子斗,结婚了跟妻子斗,有儿子后又提防着儿子长大后要来跟自己斗。
    孟乾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孟至德将自己能分给家庭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孟乾一个人的身上。至于妻子和小儿子,随他们折腾,只要不出去丢他孟家人的脸就好。
    承担起孟珩童年中父亲角色的人,是孟乾。
    中考的前一个月,孟珩开始变得很奇怪,他甚至重复表现出一些动物身上才常见的刻板动作。
    他在家里的走廊上走来走去,最后又站到窗子前,将窗户打开再关上,反复下去。
    孟乾那段时间也很忙,他大学临近毕业,孟至德开始将公司一些重要的事务交给他,而不再像从前那样小打小闹。
    他每天凌晨披着月光进家,到园子时一抬头,准能看见踱步和摆弄窗户的孟珩。
    他观察几天,发现孟珩没有想要跳下去的想法,才暗暗松一口气。
    他找靳雅琴谈话,告诉他孟珩的状态不太好,靳雅琴却说一切等到中考后,孟珩不能耽误中考,他必须考上靳雅琴挑选的学校。
    孟乾还想再劝,却被靳雅琴一句话堵回来——“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我看你现在好得很。”
    中考前一周,孟珩在重复完上百次的开关窗动作后准备回到卧室睡觉,一转头,孟乾不知道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他的哥哥已经初具男人的模样,他弯下腰对着他招手,语气轻柔:“来,小珩。”
    他被哥哥抱在怀里,抱回卧室,兄弟俩谈论了什么无人知晓,但第二天开始,孟珩不再去走廊了。
    靳雅琴发现后也松了一口气,她其实也很担心,尤其是孟乾说完后,她还特意找了精神科的朋友咨询,原本想着中考结束后就带孟珩去看看,没想到这孩子争气,临近大考自己就克服了。
    中考前一天,孟珩在深夜跳楼了。
    走过那段他走了无数次的走廊,打开那扇他开了无数次的窗户,在靳雅琴仓皇从卧室推开门的瞬间,他拒绝对视,一跃而下。
    第52章 足球场
    孟珩从三楼跳下,幸运的只是软组织挫伤。
    可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中考也已经结束了两科。
    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无恙后,靳雅琴沉着脸扭头就走,只丢下他自己一个人在医院。
    那是孟至德第一次干预孟珩的教育问题,他在第二天的傍晚来到医院,先是盯着自己的小儿子无声地审视一番,而后轻笑一声,道:“有心机、不怕死,之前我还小瞧你了。”
    孟珩说:“三楼死不了。”
    原来孟至德看穿一切,他知道妻子终日将儿子放置在高压环境下,他也知道孟珩准备反抗,他甚至知道连跳楼都是兄弟俩商量好的,但他还是选择不去插手。
    原因很简单,他的继承人已经足够优秀,无论孟珩是一个多失败的酒囊饭袋,都不会影响孟家在炎城的地位。相反,如果孟珩也像一个继承者般成功,孟至德反而要忧心,兄弟争势间很可能稍不留神就让企业走向灭亡,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所以那晚,他对孟珩说:“你可以去上你喜欢的学校,你妈那边我会去说。”
    孟珩从三楼跳下,收到的第一句关心,是来自第二天的深夜,好不容易从工作中脱身的孟乾。
    他紧皱着眉走到病床前,伸手想要触碰弟弟又害怕弄疼他,最后只能用手背摩挲他的脸,哑声问他:“疼不疼?”
    这一摔,不光摔走了这么多年与骨血共同生长的枷锁,也摔走了他对于这个家的眷恋。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自己只有孟乾一个亲人。
    第一次反抗过后就极易产生第二次,此后孟珩做过的出格事情越来越多,年轻时这些事大多是有惹怒靳雅琴的成分在,可后来渐渐心境平稳,他也学会放过自己。
    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在幼年时期失去的情感这辈子都无法弥补,既然无法弥补,就不要再去折磨别人了。
    这些年他一直这样安慰自己,可心底的最深处却异常清明,他并没有原谅和解,他只是疲惫懒得去争论对错。
    他靠着自己当初选择的路也一样过得很好,他不再渴望父母会自我审视自我反思,但他以为,起码他们会认可自己,相信自己当初的坚持是正确的。
    可他没想到,他努力这些年,最难的时候就算在异国街头画画卖艺也没有求助过家里,如今凭借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获得不错的生活,在孟至德口中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他姓孟。
    人在怒极的状态下是无法争论的,更何况他今天已经彻底心灰意冷,也不想继续辩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他耳边像是入侵潮水般嗡鸣。
    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阳光下了。
    炎城的秋天很舒适,可惜走在秋景中的人无心欣赏。
    孟珩开着车兜兜转转、漫无目的,最后却停在了一个小学门口。
    小学的大门已经上锈,透过宽大的门缝还可以看到里面杂草横生,一看就是荒废许多年的。
    他将车停好,然后绕到学校的南面,从一处矮墙边翻越进去。
    昂贵的鞋裤被刮花也不在意,他路过正前方的教学楼,接着往里走。
    破败的足球场。
    这是他一个人的足球场。
    是他在高中那年偶然发现的无主之地。
    那时他就已经记不清当年跟自己说要去足球场踢球的朋友叫什么了,也或许他从未知道他的名字。
    但足球场确实在他心中留下了印痕,他惦念多年,找到了它。
    这片破败陈旧的角落,是他梦中的足球场,也是他青春的乌托邦。
    直到太阳落山,学校外面亮起路灯,引得蚊虫在灯下流连,这里都还是安静的、黑暗的,是这个繁华城市中被遗忘的。
    足球场被人遗忘,但孟珩没有。
    有人打电话来催他回家了。
    谢泽说:“松鼠鱼凉了不好吃,我都处理好了,等你进门就下锅,你回来了吗?”
    原来不被遗忘的滋味这么好,他盘腿坐在地上,用没举手机的左手抚摸着盖满尘土的地面。
    他忽然不想让这片足球场被人遗忘了。
    谢泽顺着定位赶过来,晚高峰拥堵,就算他车技再好来得也不算快,鱼被保鲜膜一罩放进冰箱,调好的酱汁被冲进下水道,可对于孟珩的临时爽约,他却没有一丝不耐与埋怨。
    他离老远就看见小学门口的一个单薄身影,停好车下去,先把外套给了孟珩,嘴里数落道:“秋天温差大,不穿衣服再感冒了!”
    孟珩听他话穿上,然后拉着他去翻墙。
    孟珩先翻过去,然后在墙头看着原地呆滞的谢泽,挑眉道:“你不会没翻过吧?”
    笑话,他谢小霸王这些年招猫递狗、翻墙掏鸟什么坏事不会干?只是他没想到孟小公子哥顶着一身造价不菲的修身衣裳,也敢说翻就翻。
    他微蹲下身蓄力,蹬住一个砖缝做引体,直接翻到墙的另一侧,还仰着脑袋讨打道:“要不要泽哥接着你啊?”
    孟珩稳稳落在他身边,与他牵着手往里走。
    途中谢泽借着墙外街道上漏过来的微弱灯光看了好几次,生怕孟珩有什么露出的皮肤被半人高的野草划伤。
    心惊胆战跟着他走到了足球场,谢泽看着这破破烂烂的小地方,问道:“你在这儿藏什么好东西了,非要我过来?”
    孟珩已经走到球场中央,离他有些远了,他只见孟珩嘴唇翕张,听不清声音,再问那人又不肯说了。
    他走过去,突然被孟珩猛地一拉,美人儿踮起脚与他接吻,昏暗的灯光照在孟珩的左脸,半明半暗间,照得他更加娇俏诱人。
    一吻结束,两人微喘着,孟珩冷不丁道:“谢泽,我们去米兰吧。”
    谢泽瞧着他不像开玩笑,语塞道:“咱、咱们不是刚从米兰回来吗?”
    这少爷脾气上来折腾起人来还真是没完。
    “不。”孟珩抬头与他对视,声音轻却郑重,“我是说去米兰定居。”
    两个人身上又是灰又是土,一回到家就赶紧洗澡。这么一折腾谢泽也懒得做饭了,跟孟珩一起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看外卖。
    孟珩闭眼休息,任由他靠着。
    气氛有些微妙。
    这微妙的气氛从足球场上孟珩说出那句“定居米兰”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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