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哥和萧浞卜面对面坐在外帐一张餐桌旁。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尽,远处传来大福河的阵阵夜涛和猫头鹰的咕咕叫声。从窗户向外望去,星月灿烂,从树梢洒下银辉。内帐里,皇帝已经被喂过精心特制的晚膳,喝了汤药,在锦瑟等宫女服侍下睡了。大帐门外是菩萨哥的心腹侍卫。院子里有一排小帐,御医们在里面休息候命,王继恩也住了其中一间。这位御帐主管大太监今晚几次跑过来要看看皇上,都被皇后命人劝走了。菩萨哥往弟弟的盘子里夹了一大块烤肥羊,道:

    “吃饱了快回去吧,你虽是本宫的亲弟弟,也不能随便在宫中过夜。”

    浞卜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瓶子,拧开盖子,一股酒香飘出,他对着嘴嘬了一大口,将一块油亮焦红的肉投入口中,嘴角淌出油汁。

    “皇上病着,你还有心思喝酒。里屋都闻见酒气了。”

    “今天累坏了,解解乏,这里不喝回去也得喝两口,不然我睡不着。”

    “呸,别找借口了。”

    浞卜几口就把一小瓶酒全都倒进肚子里,砸吧着嘴意犹未尽,看看皇后,不敢再命人去要。酒是最烈的辽东烧刀子,很快就上了头。浞卜捂着嘴,打了个闷闷的酒咯,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伸出一只手翘起大拇指:

    “姐,你是这个。现在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菩萨哥看看内帐又看看窗外,竖起两道细眉:

    “闭嘴!叫你别喝,灌了点马尿就胡说八道,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干嘛凶巴巴的,皇上早睡着了。这帐大,咱们小声说话谁也听不见。我憋了一天,你得让我说出来,不然对不起姐姐。姐,你是聪明人,皇帝靠不住,太子更靠不住,咱们只有靠自己。这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你说什么,我不懂。告诉你,我守在这里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占了先机,皇上要是能好,我塑金佛还愿,要是不好,不能让别人编造遗诏。”

    “姐,你就我一个弟弟,跟我用得着斗心眼吗?我刚才一直琢磨,事不宜迟,夜长梦多,今晚就发遗诏。命太子即位,皇后摄政。”

    菩萨哥手一哆嗦,当啷一声银筷掉到盘子上。她伸手到对面,啪地打了弟弟一个嘴巴:

    “醒醒吧你,快滚!别让我见到你。”

    萧浞卜摸摸脸,嘻嘻笑道:

    “姐,你让我把话说完我就滚。太子是姐的养子,是元妃亲儿,皇上不用我却用萧孝穆,不但用萧孝穆还用萧孝先、萧孝忠,现在元妃的势力其实比你大。将来皇上不在了,谁压得住她。你和她已经闹翻,将来必是你死我活。必须用皇帝遗诏今晚突袭杀了萧孝先和萧孝忠,拘押元妃,解除萧孝穆兵权命他回朝。这事有我、萧匹敌和萧普古来做。太子要是孝顺就让他做皇帝,要是不孝,就在皇子中另选贤明。这事要快,晚了就来不及了。”

    “滚,把你的嘴闭上,快滚!”

    菩萨哥走过来抓起弟弟的领口把他往外搡,萧浞卜喷出满嘴酒气说道:

    “姐,你真的以为能等到皇上的遗嘱让你当太后吗?当断不断,你会后悔的!”

    见菩萨哥不理他,萧浞卜气得一跺着脚走了。

    看着帐门啪嗒一声落下,菩萨哥心里翻腾起来。她走进内帐,守在床边的瑶琴和几个小宫女赶紧站起来,菩萨哥摆摆手让她们不要出声,全都出去。她坐到床边,那个从前的九五之尊就在自己的身旁,像一个任人摆布的襁褓婴儿般无助。他好像睡着了,嘴角淌下一滴口水。菩萨哥掏出丝帕替他擦掉,手指触摸着他皱纹密布的脸,又向下滑倒皮肉松弛的下巴和脖颈,现在只要轻轻一按,萧浞卜的话就可以实现了,甚至连这都不用,只要一张沾水的湿纸,一点痕迹都留不下。他会醒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弄死。然自己不是萧浞卜,对萧浞卜来说,这个男人只是一块绊脚石,而对于自己来说,他是三十七年的丈夫,深爱一生的人。尽管他有后宫佳丽三千,自己也红杏出墙,但改变不了一辈子风雨同舟的感情。

    菩萨哥回到自己的床上和衣睡去。梦中皇帝把权杖交到自己手上,自己和宗真坐在高高的丹墀之上,嫔妃们包括元妃和所有的大臣都跪在地上山呼朝贺。

    第二天一早,萧普古、张俭、萧孝先带着太子前来请安。张俭发现,周围的殿前司士兵比昨晚又增加了。萧孝忠等朝中重臣也陆续来了。等到辰时初刻,皇后命瑶琴领太子进去。其他人都继续在院子里面等候。张俭已经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只觉得两腿发酸,腰背疼痛。忽然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口,萧普古的下巴扬了扬,张俭望去,见一个小帐门口露出半张白皙的脸,他立即朝那里走去。一个士兵跑到帐门口施了一礼恭敬道:

    “韩王,皇后有命,前来探视的大臣只能呆在院子里,不能到处走动。”

    “二秃子,韩王比你爷爷年纪都大,站了一个时辰了,咱让他进来坐坐不行吗?你去叫都点检来,我跟他解释。”

    二秃子挠了挠后脑勺:

    “王公公、韩王,你们都是贵人,咱怎么敢拦,不过有事公公要担着。”

    王继恩把张俭让进帐中,摇头叹道:

    “韩王您瞧,这都成什么了,奴才这个御帐主管和韩王说句话跟做贼似的。”

    “王公公,快说说皇上怎么样了。”

    “韩王,奴才就是要说这个。昨天夜里,奴才偷偷摸进太医使老胡的帐里,摸着黑听他说了几句。他说皇上这次发病不是普通中风,大概是脑袋里面血管崩了,现在是弥留,没有几天了。”

    “啊!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开始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御医们在尽力抢救,可只怕是回天无力。皇后下了严令,皇上的病情是最高机密,谁要是说出去,诛灭九族。胡医使也是被奴才软硬兼施逼得无奈才说的。再三叮嘱不许透露出去一个字。”

    “皇后想干什么?”

    “奴才也担心这个,他说皇后让他们尽力抢救,倒没有别的。奴才想,皇后不会做什么,也没有必要了,她不过是想要抢先拿到遗旨或造一个遗旨而已。”

    “王公公,皇上没有白宠你。你还要想办法随时了解皇上的病情。告诉胡医使,必须全力救治,谁要是敢做没良心的事,上天有眼,必有报应。”

    “好,奴才就是想让韩王心里有数,现在皇上可以依靠的只有韩王你一个人了。”

    “你放心。我出去了,皇上随时可能召我进去。”

    张俭刚刚回到院子里,瑶琴就送太子出来了。人们以为下面应该轮到王公大臣们觐见了,却听瑶琴说道:

    “皇后教旨:皇上生病需要安静,爱卿们在院子里等着既搅扰皇上又累着自己,从今天起,都到北枢密院公用帐中等候消息,这里每天都会派人去公布皇帝病情。各位这就请过去吧,别在这里聚着了。”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众人只好往外走。张俭一把拉住太子的手问道:

    “你看到皇上怎么样了?”

    宗真眼泪又涌了出来:

    “比昨天更不好了,开始盯着我看,后来累了,就闭上了眼睛。”

    “太子对皇上说了什么?”

    “我向父皇问安,别的没说。但是我握着父皇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木’字,不知道他懂了没有。”

    张俭深深地吸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

    “好聪明的太子。”

    接连两天都在焦灼不安中过去。到了第四天早上,一夜没有睡着的张俭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又掰着指头算了起来。两天前的傍晚,他借着监督庆陵日夜赶工带一队亲兵出营,其实是送老管家张燕的儿子张勇出发送信,这是一个靠得住的自己人,让他带了十个年轻精壮的卫兵,配备了三十匹最好的快马。九百里行程,第二天天黑之前就应该到了。以萧孝穆的精明,必能明白事情的急迫,会以最快速度赶来。最晚昨天凌晨就会出发,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动静?张勇会不会出意外,萧孝穆肯不肯来?如果萧孝穆来不了,是看着皇后把持皇位更迭,还是采取别的行动?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老头沉思着听任仆役们帮他穿好官袍,扶上官轿,朝着北枢密院走去。

    辰时,一名宫闱司的内侍准时出现在公用大帐,拿着一张绢纸,对王公大臣们念道:

    “皇上圣体尚安,昨天中午用了半碗红参燕窝银耳粥,晚上用了半碗肉羹银丝面,夜里睡了三个时辰,醒来两次,今天早上用了几口奶茶,按时服用汤药,夜间时有昏迷,呕吐了两次。御医们正在调整药方尽力救治。”

    人们议论纷纷,张俭觉得不大好,虽然报告都是官样文章,可是听得出病情加重,今天出现了呕吐的字眼,看来皇后在做铺垫呢。那名内侍匆匆离开,前后左右有好几名卫士护着,谁也靠不过去。

    “韩王,怎么办?”

    张俭抬头看见萧普古的眼睛。

    “皇帝病情听起来加重了,咱们去御帐请求觐见。”

    “好。”

    “韩王,韩王,不好了。”

    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进了大帐,目光搜寻一阵,朝这边跑了过来,张俭一看,是元妃跟前的宫女春草。

    “出了什么事?”

    “元妃娘娘和皇后打起来了。”

    “又打起来了?快走,边走边说,怎么回事。”

    张俭坐了了轿子,春草在旁边跑着回话。萧普古骑马,萧孝忠和好多大臣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纷纷骑马跟在后面。

    “元妃娘娘求见皇上,皇后不让进,元妃不走,跪在院子里面大哭。皇后命人拖娘娘出去,娘娘拿出刀子不让人靠近,皇后出来了,命殿前司的士兵上,娘娘扑过去要和皇后拼命。她哪打得过那帮丘八,快点,晚了娘娘就没命了。”

    “太子呢?太子在吗?”

    “在,太子在内帐,二舅爷在院子里等。可是当兵的人多势众,丘八们只听皇后的!”

    自从一年前为了萧孝先打了一架,元妃和皇后早已水火不容,只是有皇上镇着,暂时偃旗息鼓。这次元妃真的急了,一旦皇帝驾崩,遗旨出自皇后之手,她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跑来拼命了。张俭想着,连连跺脚,催促轿子加快。北院离御帐不远,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院子里已经安静下来,元妃被扭住双臂按倒在地上,她不顾帐中的病人能够听得见,放声大骂:

    “萧菩萨哥,你想偷偷把皇上害死,编造遗旨害人吗?你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不让大臣和嫔妃们见皇上?秽乱后宫的**!谋权窃国的坏蛋!”

    菩萨哥气得浑身哆嗦:

    “大逆不道的贱人!皇上病危,你在这里闹,把皇上气着了,你死十次都不够!浞卜,你带人把她押到宫闱司,等候本宫发落。堵住她的嘴,没听见吗!”

    几个士兵顺手拔起一把草塞进披头散发额头淌血的元妃嘴里。张俭趁着院子里乱作一团,迈开两条老腿几步跨进帐中,门口的卫兵想要拦他,被紧随其后的萧普古挡开。张俭走进后帐,帐中弥漫着草药味和病人特有的臭味,皇帝在床上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宗真坐在床边,握着皇帝的一只手,脸上淌着泪水。

    “父皇,父皇,韩王来了。”

    太子俯到皇帝耳边轻轻呼唤。皇帝睁开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聚焦到张俭探过来的头上。那双眼睛比起三天前神彩黯淡多了,可是依然会说话。

    “皇上,您好吗?皇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菩萨哥走了进来:

    “韩王,你在干什么?皇上现在不能受刺激,你想要他的命吗?还不快出去!”

    “皇后,你看皇上在眨眼,他眨了一下,他不想让老臣出去。对不对,皇上?陛下是不是有话要说?你们看,皇上眨了两下!皇后,你不能不让皇上说话,这个天下是皇上的!”

    菩萨哥脸色煞白,她想起萧浞卜的话,恨不能打自己的嘴巴,指着张俭的鼻子:

    “韩王,你也要本宫动用士兵来请你出去吗?来人啊!”

    耶律隆绪眼睛里冒出火来,张俭扑过去抱住皇帝哭道:

    “皇上,皇上,老臣无能,老臣对不起皇上!皇上你要挺住啊!”

    可是士兵并没有进来。

    “来人啊!浞卜!……锦瑟!……,瑶琴,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一群人走了进来,不是士兵和宫闱司的人,也不是萧浞卜和锦瑟,而是大臣们。萧普古在最前面,后面是萧孝先、萧孝忠、潞王耶律宗政、漆水郡王耶律敌烈等几位朝廷重臣,王继恩跟在后面。萧浞卜也进来了,他一脸哀怨,菩萨哥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院子里形势已然陡变,全都是穿着地方军队军服、面孔陌生的士兵,殿前司的人被解除武器赶到一个角落抱着头蹲着。

    “萧普古,你来干什么?你,你敢背叛本宫……”

    菩萨哥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从后面闪出一个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人:萧孝穆。

    “萧孝穆,你怎么会在这里?”

    “皇上召臣,臣日夜兼程赶来了。”

    ”朝廷发了禁令,你擅自离开值守,想要造反吗?“

    萧孝穆消瘦黢黑的脸颊淌着汗,身上的黑色戎装变成灰色,他大步走到床边单膝跪下说道:

    “皇上,是陛下召臣的,对吗?”

    隆绪眼睛里放出光亮,眼睛使劲眨了两下。

    “东平王,眨一下是‘错’,眨两下是‘对’,父皇,是不是这样?”

    宗真说道。隆绪的嘴角吃力地翘了翘,眨了两下眼睛。

    “陛下,您想说什么?”

    孝穆问道,上午的阳光明媚灿烂,床头的银蜡灼灼燃烧,皇上的眼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隆绪没有眨眼。

    “这样不行,东平王,要问是或不是。”

    张俭道,他问:

    “皇上,陛下是不是有话要对大臣们说?”

    两下。

    “陛下,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一下。

    “陛下,要不要大家全都留下?”

    两下。

    “陛下,是要当着众人立遗诏吗?”

    两下。

    “陛下,命太子继承皇位,对不对?”

    两下。

    “陛下,是不是要立辅政大臣?”

    两下。

    “陛下,您要立的辅政大臣是不是在场?”

    两下。

    “陛下,老臣一一念每个人的名字,念到陛下想要任命的辅政大臣,您就眨两下眼睛,不是的就眨一下,我们开始好不好?”

    两下

    “萧孝穆。”

    两下。

    “萧普古。”

    一下。张俭等了比刚才更长的时间,然皇帝没有再眨第二下。萧普古满脸通红,很多人错愕。

    “萧孝先。”

    两下。萧孝先的脸也腾地红了。

    “萧浞卜。”

    一下。

    “萧孝忠。”

    一下。

    “萧匹敌。”

    萧匹敌没有在现场,张俭还是念了他的名字。

    “耶律宗政。”

    一下。

    “耶律敌烈。”

    一下。

    “陛下,您是要萧孝穆、萧孝先二人做辅政大臣,对吗?”

    一下。所有的人都有些愣住了,宗真道:

    “父皇,有没有韩王?”

    两下。张俭鼻子一阵发酸,没想到自己一个七旬汉臣竟是皇帝的托孤之人。

    “父皇,父皇是要为儿臣立三位辅政大臣吗?”

    两下。这之后,皇帝像是累了闭起了眼睛。宗真双膝跪倒,哭道:

    “父皇,儿臣谨遵圣旨。可是儿臣还没小,离不开父皇教导,父皇您一定要好起来!”

    “皇上,是不是要立太后,太子年纪小,不能只有辅政大臣,应该由皇后摄政。”

    一个人大声道,这是萧浞卜。从听到辅政大臣的名字后,菩萨哥就跌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耶律隆绪没有反应,连眼睛都没睁,好像睡着了,所有人的仍然目光灼灼地久久地盯着这个病得奄奄一息仍然一言九鼎的人。过了一会儿,皇帝的头渐渐歪到一边。

    “父皇,父皇!”

    宗真哭着大叫。御医走过来轻轻翻开眼皮,伸手在鼻子下面探了呼吸,又在脖子上探了探脉,站起身摇头道:

    “皇上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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