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奔腾不息。

    宽头船停靠在渡口上。用以登船的艞板已被放下。

    各级官员身着公服,送行的阵仗,与迎接二皇子来时一样郑重。

    只是各方官员脸上的神情却明显舒缓了不少,不似来时那样严肃紧张。

    杨子诀笑道:“此次江州之行,各方官员积极配合巡查,才能如此顺利。霍将军治地有方。”

    霍元献道:“末将不敢居功。今年江州供盐吃紧,也有州府调配不够周全的缘故。豫宁郡的袭船案,包括我在内的多位官员,亦负有不可推卸之责。末将会向皇上上呈请罪书。”

    “诶……叛王之事,也不是将军你能把控的。在江州外运盐减至两成的情形下,能作出迅速的调配举措,已属尽责。”杨子诀又道:“只是……豫宁郡的百姓,面对缺盐危机,引发的民怨,也应该引起重视。”

    “殿下所言甚是。臣等惭愧。”

    杨子诀转头,看着下头的县官、郡太们守道:“国政重如山,金陵的那一方大殿就是山顶,地方官就是下面堆积的山石。国都的政令固然重要,但真正切实与百姓民生中朝夕相见的,却是数以万计像你们这样的地方官员。”

    “所谓积土成山,就能兴起风雨。你们是百姓们的父母官,拥有生杀予夺的决定权。事实上,在我看来,你们手中的权力比朝臣们的权力更加重要。所以,也应该更加慎重的行使。”

    “心无百姓莫为官。做官先做人,从政先立德。这是父皇一再强调的宗旨。”

    “眼下,我还要去豫宁郡,代表朝廷安抚当地百姓。回京后,该论功行赏的,我会如实上报父皇。希望诸位大人,能如我此次所见的这样,一如既往的廉政为民。既能受得起父皇的恩赏,也能扬我南朝国威。”

    众官皆俯首道:“下官谨遵圣言,必不辱皇恩。”

    杨子诀在临行前,将必要的官话打了个结语。他这才又看向霍元献:“霍将军,我此下豫宁郡后,若无意外,就会从那里直接启程回京。”

    霍元献道:“末将奉皇命镇守寻阳,不敢肆意擅离,无法陪同殿下前往豫宁郡。但我已加派一队护军,随行保护殿下。必能护殿下周全。”

    杨子诀笑了笑,他似乎并不担忧安全问题:“将军有自己的职责所在,理应如此。那么,就此别过。”

    霍元献拱手道:“殿下一路保重。”

    杨子诀颔首。他在众官行礼间,走向宽头船。

    但在登上艞板前,他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杨子诀就那么站在船前,微微侧过半面脸来。侧脸的线条勾勒出不一样的神情。

    杨子诀最后说道:“霍将军,您是我朝的股肱之臣。当年那戎马英姿,仍让我深铭与心。此次因皇命在身,没能与将军痛饮几杯,实在可惜。以后能有机会,定与将军再喝上一杯。真心希望将军,不要因故缺席。”

    杨子诀此话中似有深意。

    霍元献布满沟壑的眼角,微微抽动一番。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妥。

    霍元献沉吟片刻,同样投以深邃眼神:“殿下年少英才,末将愿与殿下一醉方休。只是江州距金陵山高路远,也真心希望殿下此行,能一切顺利。”

    两道视线在空中实现最后一次碰撞。带着各自深藏的心思。

    杨子诀低沉一笑。转身登上艞板。

    “启程。”

    挂着藩旗的宽头船,与随行的护卫船队,启锚离港。

    巡查团终于离开了寻阳。岸上送行的官员们总算松了口气。

    唯有江州都督霍元献,远眺渭渭江水,不曾离开。

    ……

    “这霍大将军还真是把江州攥于掌心中呢。”

    船舱内,戴长玉携着一块令牌进来。

    纵然是在船上,这间舱室也不失华贵。门内,一架木雕嵌翡翠屏风,隔开内外。转角后先是外室,设大理石大案。案上垒着书卷、宝砚。镂空的雕花窗前,挂着云罗绸的窗幔。虽是白日,窗幔也尽都放下。

    再往里过三开门,才是二皇子的寝室。

    这会儿,船舱内只有戴长玉和杨子诀私谈,所以戴长玉的话便直白起来。

    “每有港口,除了官府的通行凭证,江州还另外发行着这样的通行令。有了此令才算是畅行无阻。许多港口都快成只认将军令,不认朝廷令了。”

    杨子诀接过令牌看了看:“哪里来的?”

    戴长玉道:“之前在寻阳的时候,我从码头那的商船上听说后,从他们手里买了一块来。今日船行一路,经过各个渡口时,我特意留意了一番。才得以验证了。这镇国将军,不仅拥有着两州兵权。还通过这块小令牌,控制着全州的商道。地方官们也是天高皇帝远,唯他马首是瞻。真是势大根深啊。”

    杨子诀轻笑:“所以,这也是我要避开寻阳的原因。想在寻阳动兵,还真不一定动得了。我们的行动,可都在别人的眼皮下。他可是最有实权的将帅,这些手段反过来说,也值得我们借鉴。”

    “那殿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追查那账本……”

    “当然。一码归一码,该查的还是得查。父皇绝不容忍虚假瞒报之风。”

    “那现在要如何查起?还是去豫宁郡当地勘察实情?”

    杨子诀问道:“现在走了多远了?”

    戴长玉道:“已经过了寻阳直辖的地界了。”

    杨子诀点点头,道:“去传令吧。到就近的城镇停靠。今日稍微歇息,明日再走。”

    ……

    黄门侍郎朱成简,是一个郁郁不得志,在官场上和稀泥,和到了四十来岁的五品官。

    门下省的地位,在朝中远不及中书省和尚书省,所以以前也不过是个闲职。

    而如今,相国和皇后的一纸变革奏疏,显然是在大力提携。

    这对于,和了一辈子稀泥的朱成简来说,是一次绝佳的升迁机会。随着女儿嫁入东宫,他更加看见了那条,已经逐步明朗的康庄大道。

    在朝中一贯持观望态度的他,也隐约的开始转变了立场。

    朱成简很会审时度势。他明白朝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那随时可能汹涌的暗潮。

    所以对于二皇子,他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以此行中,他保持者不多问、不多说、不多做的原则。更多的时候,是在背后悄声观察。

    今日午后不久,二皇子便派人传了话来,因身体不适,就近休整一日。

    朱成简便觉得有些不妥。

    但船队停靠在一座县城的渡口处后,二皇子也没有上岸。只是在船舱里用膳歇息。

    直到晚间,那座宽头船上落下屋内烛火的投影。能看见二皇子确然是看了许久书后,熄灯歇下了。

    朱成简才总算放心下来。

    江水湍急,但在船上已经坐了多日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点沉浮。

    他安然入眠。

    但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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