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依依什么时候交给你的,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嘶哑不堪。
    那男人好似鼓足了勇气,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抓在手心。
    “虽然我知道何先生您是贵人,但是这事我们不敢含糊,一定要搞清楚才能放心交出去。”然后他把手掌打开,手上有一个项链,项链的吊坠是一个星星和月亮组合在一起。
    何梓明在低头看到他手中之物的一瞬,猛得抓起了这个项链,厉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说了是杨依依小姐给我们的,大概在一个月前。”
    何梓明两手用力的抓住了他,“你说什么?一个月前,在哪里?她怎么会给你这个!”
    那男人吓的颤抖了起来,但是还是鼓足勇气问道:“这个项链何先生认识?”
    “对,是我送给杨依依的。”何梓明眼睛猩红,眸光透着吃人的恶力,“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那我们猜的没错。”那男人没有看他,好似对自己很满意的点头,“是这样的,我家二丫她妈前两个月在老家办丧事,也抽空在附近做点洗衣的活计,有次按照雇主要求去一个偏僻的院子收衣服的时候,看到了杨依依小姐,就是去年上了新闻看押候审的,没想到被关在了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快说!”
    “是安平县西北处,不过就那几天,后来再去就早就空了,我们还一直打听呢,那边早就没人了,我们当地的亲戚说是就那三个月在那一带看有北洋军在那里。”
    “二丫她妈之前认识杨依依小姐,她当时给了很多钱给我们,让二丫读书。所以二丫她妈当时特别激动,但是看杨小姐被关在小院里有人看守,也不敢去接近。不过当时杨小姐也看到了她,没有说话就做了个眼色。二丫她妈也是很机灵的一个女人,知道杨小姐有话想说,第二天就又去收衣服了。杨小姐没机会说话,看了她几眼,在一个院角落没人看守的空隙时间,示意她去收走栅栏边的脏衣篓,二丫她妈去拿发现衣服里藏着孩子。”
    “你刚刚说什么?!”何梓明本来处在极致的情绪中,听到这里整个人懵了,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哦,我没说吗?第一天她在院子里抱着孩子的,第二天把孩子偷偷放到了栅栏外面。二丫她妈就知道这是托孤了,要她帮她带走孩子。我们家受过杨小姐的大恩,肯定知恩图报的,何况杨小姐为父报仇的事情全国谁不知道,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在现如今连男人都找不到一个!所以……”
    “孩子……”何梓明呆呆的看着他,像是大脑已经停顿了,突然明白了刚才电话里刘清仁话中的含义。
    那男人这才反应过来,回过身去兴奋的朝马路对面招了招手,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匆匆的跑了过来。
    “就是这个孩子,是个女孩,这个项链就是挂在她身上的。我们当时抱走以后就在上海的家里自己养着,还在吃奶,也不知道杨小姐还有啥亲人朋友,孩子爸爸是谁,报纸也没说,我们也不敢乱声张打听,怕害了孩子。开始认识杨小姐的时候她没说名字,说自己是何太太,但是我们也不知道她先生是哪个何先生啊。直到今天看到了报纸的结婚启事,才知道原来是……”
    何梓明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他怔怔的看着襁褓里的婴孩,小娃娃啃着手指,大大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他。
    “大少爷,这是……”阿苏激动的哭了起来,她想从那中年女人手上抱过孩子来,何梓明已经伸手抱了过来,轻轻的揽在了怀里。
    他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脸,五官依稀能够看出她妈妈的模样。他从来没有抱过孩子,小心翼翼轻轻搂着,孩子三个多月大,被抱的姿势有些奇怪,但是她进入了一个新的怀抱,也不哭也不闹,只是用她黑亮的大眼睛盯着何梓明的脸,突然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何梓明已经泪流满面,无尽的悲伤中意外接受到这突如其来至高无上的幸福的礼物。
    “这是我跟杨依依的女儿。谢谢你们二位,阿苏,你帮我招待这二位恩人,留下他们的地址,我何梓明改日登门道谢。”
    何梓明红着眼说完,抱着孩子进屋坐在沙发上。他静静的看着这完完全全属于他跟依依的生命,链接着她和他的血脉。他低下头轻柔的亲了一下她粉嘟嘟的小脸蛋,她在他的怀里的扭动了一下,然后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安然的依在他的怀中。
    何梓明小心翼翼的看护着怀中的至宝,有一种神奇的血脉相连的感觉,让他产生了向生的动力和生命的活力,幸福和悲伤奇妙的交融在他心里。
    热泪顺着脸颊滚下,这一刻他明白了这是依依带给他的新生和奇迹。
    第106章
    1928年12月,奉系军阀张学良通电全国,在东北各省降下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换成南京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成为东北易帜。六月皇姑屯事件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东北奉系的走向破溯迷离。张学良的决定震动全中国。
    自从两年前直奉战争以来,战事如火如荼,其中刘清仁为总司令的精锐部队十九师识时务的归顺了张作霖,北京北洋政府日暮西山,张作霖的奉系成为了北方的霸主。
    紧接着广东国民政府第一次北伐,打败孙传芳,占据了南京。当时与孙传芳交好的上海大亨何梓明陷入危机,上海商界盛传他低价大量变卖资产,恐怕是被政局影响,风光不再。
    从那以后何梓明低调的深居简出,没人见过他登报结婚的太太杨依依,但是有人遇见《朝晖早报》的主编萧筱在何梓明的公馆门口牵着蹒跚学步的小女孩玩闹。但这些已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上海滩有太多的风云,太多的故事,何梓明曾经是浪尖璀璨的泡沫,俨然已经被后浪淹没。
    “爸爸,明天我能见到妈妈了吗?”
    何梓明牵着女儿的手,耳边传来了每天都会听到的热切而稚气的问题。
    他蹲下身来,把她脑袋上软趴趴的快遮住眼睛的貂皮帽扶正,掸了掸她皮袄上的积雪,又搓了搓双手,把热乎的手心贴在她被冻的红彤彤的小脸蛋上。
    “今天还不行,但是很快了,缘缘,你还记得见到妈妈要说什么吗?”
    小女孩点点头,软糯的声音大声而坚定:“妈妈,我是何依远,小名叫缘缘,我今年三岁啦!我好想你!爸爸带我来东北接你回家!”
    雪花飘落到何梓明温柔笑意的脸庞上,融化在泪沟,仿佛落下了一颗寒冷的泪水。
    走在前面的女人捂着冻得发红的耳朵,转回头来,“这天寒地冻的,你们父女俩别在这闹了,还有几步就到大帅府了,赶紧的。”
    “小小阿姨,爸爸说我很快就能见到妈妈啦!我要做个雪人送给妈妈!”小孩完全不知道寒冷为何物,兴奋的冲到前面去抱住萧筱的大腿撒娇。
    萧筱牵住她,笑道:“你来东北见到雪就撒欢,要是小脸蛋被冻伤了,你妈妈看到你就不漂亮了。”
    “不要不要,我要漂漂亮亮的见妈妈!”缘缘听到此话捂住脸,一溜烟的往前方的府邸奔去,身后的随从姆妈也赶紧跟了上去。
    “小孩子真是不怕冷,第一次看到雪,开心的不得了,就想着玩。”萧筱一脸笑意的望着欢悦的小小背影。
    “希望她能一直这么快乐,如果她知道她妈妈在这个冰雪之地被关了两年,就不会喜欢雪了。”何梓明沧桑的眉宇间写满了寂寞,“她最怕冷了,指尖从来没有暖过。”
    “她受的苦已经到头了,我们这不是来接她了吗。”萧筱的声音带着一丝鼻音,“三年了,起码她还活着。”
    “嗯,她还活着。”何梓明的指尖微颤,捏起了拳头。
    “这两年来,你把大半身家都献给了张学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萧筱和他并肩往张学良的府邸走去,感叹着。
    何梓明眉头微蹙,“如果靠钱就能解决,那我早就救出她了。”
    “对,虽然等了两年多,但是你压对了保。”
    枫丹白露爆炸案之后,张作霖为此失去了占据上海的先机,何梓明虽然借孙传芳脱身,摆脱了军事审讯,但是张作霖并不信任他,这两年来,张作霖一路高歌猛进占据了整个北方,刘清仁带领的北洋十九师倒戈归顺,也带去了他的政治囚犯商依依。何梓明想方设法的营救,想通过政治献金换回商依依,但是刘清仁的价值明显要大于商人何梓明,张作霖对于何梓明的讨好不屑一顾。
    从张作霖这条路走不通,何梓明就转而攻克奉系未来的继承人张学良,由于前两年有过跟张学良的交情,投其所好顺利攀附上了这个青年而富有野心的少帅。但是张学良并不想为了给何梓明人情而向父亲开口,只是承诺何梓明会保住囚犯商依依的安危,由于枫丹白露案也是奉系官兵死伤的大案,在何梓明的请求下,他把囚犯商依依纳入奉系的军事法庭,这样就刘清仁就不能独立处置她,再加以安排特殊保护的人员,让她处于安全和相对舒适的环境中。但是何梓明想私下见她,却从来没有被应允。
    何梓明知道张学良对上海有特殊的情结,对未来掌控奉系也有着政治抱负,他孜孜不倦的把自己在上海的商业资源投献给张学良,不断的走近他,成为了他信任的人。
    清晨突现的阳光让在院子里练拳的刘清仁眯起了眼睛,这半年来他喜欢清净,他不与一大家姨太太们和孩子们住在一起,独居在一个小院,只有几个亲卫保镖。
    在他适应了照眼的光线后,发现门口半阴半明的屋檐下,站立着一个人,他如猎豹一样警觉的闪到桌边,摸起桌上的配枪。
    “何梓明,居然是你?”刘清仁看清了那个人影之后露出惊讶之色,随即掩饰的一笑,“那倒也是,你一直讨好张学良,现在终于有希望了。”
    何梓明站在暗处静静的看着他。
    “张学良要放了杨依依了吧?”刘清仁嘲讽的笑,“我知道他迟早会这么做,这些年你花了多少钱在他身上?”
    “这不重要。”何梓明淡淡的说。
    “没想到你还真是痴情,这样熬了三年,还真给你熬到了。”刘清仁掂着手中的枪,目光扫射四周,寻找他的亲卫,他吹了一声口哨,但是无人响应。
    他握紧了手中的枪,语气似闲聊,“你不急着去见你的女人,还有闲情先跟我叙旧?”
    “见她之前,我要送她一件礼物。”何梓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哈,你小人得志,不用在我面前张扬。”刘清仁笑得难看。
    “其实也有件礼物要送给你。”何梓明的手从大衣口袋里举起了一支乌黑发亮的手枪。
    刘清仁在他掏出来的时候早有防备,瞬间对他扣动了扳机,只是咔哒一声,却没有预料中的枪响。
    “你的枪太久不用,都生锈卡壳了。”何梓明如暗黑的死神,随着他往前迈步,“三年前我的那颗子弹没能打入你的心脏,只是打断了你的右手手筋,据说你这几年都很少用枪了。今天我再送你一颗子弹,弥补这三年的遗憾。”
    刘清仁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被张学良卖给了何梓明,配枪被身边人做了手脚,如今在自己的府院,被何梓明追杀上门,情急之下他不做口舌之争,扔掉手枪,矫捷迅猛的往屋内逃窜,但是何梓明为这一刻蓄谋已久,不会再犯错。
    只听一声猛锐的枪响,子弹从刘清仁的后背穿出前胸,他倒地后,努力挣扎了几下,没能再回头看身后渐近的杀死自己的人的脸,就如同他杀害的无数的尸体一样,毫无声息的诀别了这个世界。
    何梓明蹲下身来,把弹落在桌角的子弹壳捡了起来,上面的鲜血沾染在他的指腹间,他露出了笑意。
    “依依,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何梓明筹划了半年,自从六月突发的事件张作霖被谋杀,张学良子承父业由少帅成为了掌控一方军事资源的霸主,何梓明知道自己的时机快到了,他耐心的监控和等待着这之后一系列的政治时局的变化。外界没有想到张学良放弃了对东北的绝对军事权力,为了抗日,服从南京国民政府,结束了北伐战争。但是何梓明早已通过跟张学良的交往,窥见了他的选择,在这半年内把自己在上海的经营资产大半都捐献给张学良的抗日事业,他知道此时的张学良不再追求军事的战斗和扩张,而是纠集一切资源去抗日为父报仇。这时何梓明拥有的资源和资金彰显出了极大的价值,而之前收编的北洋十九师,会归于南京政府的军事整编。
    刘清仁去东北后一味讨好张作霖,少帅张学良对他并无好感。此时风云变化,刘清仁会在整编中失去对十九师的控制权,他开始疯狂游走于各种关系,想找到新靠山。他的举动让张学良更加嫌弃,在何梓明这样优质的伙伴提出让他不愿拒绝的条件,只是要刘清仁性命,这样划算的生意,张学良应允了。
    萧筱搂着缘缘在看守处等待着,怀里的小人兴奋的叽叽喳喳个不停,萧筱一遍安抚她,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她稀奇古怪的问题,一边张望着里面的门,看有没有人进来。
    随着大门咔嗒一声的开门声,萧筱条件反射的站立了起来,紧张的盯着门口,瞬间她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依依!”
    只见依依随着两名军官走了进来,她穿着洗的发白的淡青色的棉衣,辫着一条及腰的长辫,看起来并不消瘦,皮肤光润洁白,像水墨画勾出的淡淡的芙蓉。但是乌黑的眼眶和太阳穴微显的青筋,一眼便知精神的憔悴。
    “萧筱,”依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你来!”
    从她进门后她的目光就在萧筱身后小小身影上。
    “缘缘,你快看,你终于见到你妈妈了!”萧筱自然懂得她的心意,拉着小女孩急切的说。
    小女孩紧紧搂着着萧筱的大腿,乌黑的眼睛忽闪着光芒,怯生生的奶音问道:“你是我妈妈吗?”
    “宝贝……”依依蹲下身来,膝盖酸痛支撑不住,单腿径直跪在地面上,她张开双臂,努力的睁大朦胧的泪目,让自己能看清面前已经长成小小人儿的宝贝。
    “我是你妈妈。”
    “妈妈,我终于有妈妈了!”小女孩哭着扑了上去,眼泪鼻涕乎乎的流,早已忘记了自己练习的话语。
    萧筱看着眼前出生就被迫分离的母女抱在一团痛哭的情景,也跟着不停的抹泪。
    “他来了吗?”过了许久,她抱着女儿,泪眼婆娑的抬头问道。
    “他在外面等着的。”萧筱指了指外面的门,咧出一个笑容,“让我先带缘缘来见你,他说是想让你先见到女儿,但我猜他是会吃醋你不会第一眼看他。”她说着走到出口处,打开门来,走了出去。
    一秒之后,何梓明出现在了门口,手上托着一件长长的貂皮大衣。
    缘缘感觉到了妈妈身体的变化,从她怀里钻了出来,看到了门口的爸爸。
    “妈妈,这是我爸爸!”她颤着奶声,好心的给妈妈介绍。
    “嗯。”依依摸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温柔的应着。
    穿越了三年的时光,她和他的目光终于交汇在这一刻。
    他缓步走到她身前,把手上的大衣裹在她的身上,紧紧的搂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依依,我们回家。”
    1928年12月何梓明携妻女回到上海。杨依依畏寒,次年二月,举家迁至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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