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清手指一划,略施小计,让谢南锦手中剥好却迟迟没能喂入口中的葡萄掉进了杯子里,引得酒水四溅——反正没溅到他身上,谢南锦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立刻挂上了很轻浮的笑意,慌里慌张的,扯住衣襟查看那些水渍,听得友人询问道:“你怎么了?”
    谢南锦动作一顿,嘴里还是抱怨道:“你忽然之间做什么......”
    珩清平静地打断了他太过刻意的转移话题:“谢南锦,这不像你。”
    谢南锦脸上的笑意微僵,手还扯住衣襟,止在半空中,像是被这话所凝固了似的,半晌,无奈地叹出了一口气,敛去那些并不真实的笑,承认道:“还是瞒不过你啊。”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兴兴向荣,好似枯木逢春,燎原过后生出的新芽。
    就连珩清,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幅场景所打动了。
    他淡淡地敛眸,双手交叠,问道:“怎么,你不想参与此次行动吗?”
    “倒也不能这么说。”谢南锦托着下颔,说道,“只是忽然有种自己格格不入的感觉。我实话和你说好了,珩清,我有点害怕,但就连我本人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珩清闻言,转过去和谢南锦面面相觑,“害怕阴火?”
    谢南锦点点头,“可能是。”
    珩清觉得没道理,“我都没害怕,你怎么会害怕?”
    谢南锦摊开手,“谁知道呢,或许我也到了和你一样多愁善感的年纪了?”
    珩清翻了个白眼,骂道:“我不该好心问你的。”
    谢南锦说:“是是是,你好心,当初就是珩大好人将我从幽州域救出来的。”
    他还是习惯插科打诨了,说完这句之后,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了。
    但是珩清毕竟是珩清,他是要从别的地方讨回点什么的。
    就像当年生辰之际,从他手中抢过去的那支甜得有些腻人的、并不好吃的糖人。
    珩清盯着谢南锦,轻飘飘的,只问了一句,就将他的情绪点炸了。
    “怎么。”他唇齿间泄出一声嗤笑,“害怕的话,你要逃吗?”
    谢南锦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杀气腾腾,“诶”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什么时候逃过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哭着喊着,想要逃避现实,而我把他拽了回来,也不知道是谁非要我帮忙拦着药王谷的那帮人,就因为他不想解释太多。”
    珩清说:“你说的这个人是我。”
    谢南锦哽了一下,将眼前的人上下打量,疑惑道:“你如今变得好坦诚。”
    他一边假惺惺地说着“你不是珩清,是不是被谁夺舍了”、“把我的朋友还回来”之类的话,一边凑过去真打算从珩清脸上揭下□□之类的东西,珩清左右躲闪,眉头皱得紧紧的,最后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险些掀翻桌子,谢南锦这才收起玩心罢休。
    珩清整了整衣服,没好气地说道:“我心愿已了,真诚待你,你反而不领情。”
    在浮屠之棺中与家人道别,送走亡魂,他也算是真正放下了那些压在心头的事。
    可是谢南锦呢?珩清想,那时候谢南锦还像如今这般,插科打诨,引得珩莲等人都笑起来,说他真是数百年如一日,都没有变过的,他们倒是放下心来纷纷离去,但是珩清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笑盈盈的谢南锦,暗自奇怪,他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变化?
    以前是因为太注重自己的事情,没有心思再去关心别人。
    如今心愿已了,珩清回望之际才发现,谢南锦这些年的表现太奇怪了。
    珩莲他们不知道,但珩清是知道的。
    他为了那不存在的记忆,沦为阶下囚,经受了无数次的搜魂,忍受剜心之苦,百年不见天日,入目所至,足底所往,皆是狭窄昏黑的囚室,受尽折磨,又怎会一如往日。
    除非,他如今的这些洒脱与乐观,全部都是装出来的。
    那他这几百年来,又是如何独自忍受这种痛苦的?
    一念至此,珩清看着眼前呆愣的友人,少有的耐心劝告道:“我已经接受了我的一切,无论是曾经还是将来,谢南锦,希望你也能接受你的一切,这一次不要逃避了。”
    “什么叫——这一次不要逃避了?”谢南锦还是很不爽他这个措辞,但是他并没有再简简单单想着糊弄过去,而是将视线挪向热闹的中心,像是想借此温度来温暖他已经变得冰冷的指尖,说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肯定去的。我是谁?我可是整个修真界最年轻也最伟大的气修,这场横贯九州与深层地域的宴席,我又怎么可能缺席呢?”
    然而,他心里却想,珩清,你并不知道我在恐惧什么。
    几百年前,你为了将我救出幽州域,不惜深陷囹圄,放弃自由的客卿身份,成为药王谷的长老,又加入九州盟刑狱司,以身担保,我绝不会做出背叛九州盟的那种事情。
    可要是我真的如笑尘尊者所说,身份并不清白,是负罪之人,你又该如何是好?
    第119章
    ◎“你总是要向我认输的。”◎
    前往深层地域的时间, 定在十五日后。
    这十五日之中,几乎整个修真界都在浩浩荡荡、紧锣密鼓地修习锁息之法。
    当初高台宴上都说好了,进入深层地域的修士必须满足以下要求:
    一、必须得熟练掌握锁息之法;
    二、修为必须高于八阶;
    三、每宗至少留下三位八阶以上的修士镇守九州。
    第一点是为了那些进入深层地域的修士, 若是不慎被阴火所侵蚀之后,尚有守住心关的余力,免得走火入魔, 当场命丧地域,第二点则是因为修为太低的修士也没什么必要进入深层地域,不如保留实力,为以后做准备,至于第三点要求,也与第二点同理。
    尽管这三点是硬性要求,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外的。
    这个例外就是拥有天品法宝的唐姣。
    天品法宝因其效用逆天,所以是有数量限制的,百年仅出世一个。
    迄今为止, 整个修真界只有二十个天品法宝, 皆登记在册,风薄引也说过了, 修真界的九阶修士共有三十二位,连他们都没能人手一个天品法宝,就比如徐沉云、萧琅, 都是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下去的,基本上所有人都默认天品法宝是九阶修士所拥有。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至少其他的那十九个天品法宝都在九阶修士手中。
    而天品法宝中唯一的炉鼎,是这二十个中的例外, 掌握在六阶丹修唐姣手中。
    在商量到底由哪几位前往深层地域之际——
    唐姣掰着手指细数:“我会锁息之法。”
    徐沉云说:“深层地域如今于你而言太过凶险。”
    唐姣继续说道:“我可以给珩师父打下手。”
    珩清说:“我不需要你给我打下手。”
    唐姣绞尽脑汁思考:“我还可以梳理各位的神识......”
    方明舟说:“小徒弟, 我能理解你, 但是你最好还是留下来跟师父一起。”
    说实话,唐姣并不想老老实实地呆在九州,是因为她几乎所有重要的人都要去深层地域,那地方隔绝天日,难以联络,就像是在她生命中失去了音讯一般的,这很可怕。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想到这里,唐姣恶狠狠地瞪了煽风点火的徐沉云两眼。
    从徐沉云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凶恶,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秀眉微蹙,露出小小的牙尖儿,像是装模做样地在吓唬他,无奈根本就没有起到半点威慑的作用。
    “师兄。”她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跟我过来一下。”
    徐沉云被唐姣拽住腰际的玉佩,朝其他人抱歉地摇摇头,跟过去了。
    谁知道他一个九阶剑修是如何被拉住那根细细短短的红绳子就能牵着走的。
    剩下的几位丹修耸了耸肩,和卿锁寒继续讨论到了深层地域之后的计划。
    徐沉云和唐姣绕过拐角,踏入漫长的回廊,远离喧嚣,寂静在二人之间弥漫。
    唐姣原本是在前面自顾自地走着,冷不丁止住了脚步,徐沉云稍一迟疑,也停了下来,下一刻就感觉肩膀被猛地推了一下,力道挺大的,能感觉出对方的努力,不过对他来说还差了许多——合欢宗的大师兄脑子飞速运转,决定顺势向后靠去,抵在墙壁上。
    紧接着,小师妹的手臂就撑在了他的身体两侧。
    因为身高有限,所以只堪堪贴在他肩膀处,并没有很标准地撑在他脸旁。
    这是不是叫“壁咚”?徐沉云在想要不要稍微蹲下来一点。
    正在他思索之际,唐姣怒气腾腾地开口了:“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的人生还很漫长。”徐沉云垂眸看向她,撞上她眼中翻腾的怒潮,“深层地域对你来说太过凶险,即使是我也无法保证全身而退,我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你陨落。”
    “那我呢?难道我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龟缩在宗门里等着你凯旋?”
    唐姣声音发抖,一字一顿地质问他。
    “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因此感到折磨?”
    徐沉云哑言,只能听着她继续倾泻自己压抑许久的感情。
    “我明明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放任你以身犯险过了,又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再度在我眼前发生?”唐姣说到这里时,忽然放轻了语调,“这样实在是太残忍了。师兄,我真的很害怕,这是我在得知你将要入魔之时的唯一感受,你又想让我痛苦一次吗?”
    徐沉云的嘴唇动了动。
    然后就被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嘴,话也收住了。
    唐姣仰着脖子问:“你是不要说‘可是你的实力不足以护身’?”
    徐沉云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唐姣猜测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
    她又问:“你不行?”
    徐沉云的瞳孔微微收缩,盯着她,掌中温热的吐息一滞。
    唐姣胆子很大,踮着脚尖几乎要将身体贴在他身上,嘴还给他捂住了,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合欢宗的大师兄,刑狱司,九阶剑修,连保护我一个六阶丹修都不行?”
    “在地域探索的队伍中,若是有丹修,其他人就要承担起保护丹修的责任。”她在他耳畔压低声音说道,“不久前将你从心魔中救出来的人是我——丹修大会夺得头筹的是我——拥有天品法宝的人还是我。我可以剥离丹药,我的炉鼎可以将炼制出的丹药功效提升十分之一,我能保证我有价值,为此行提供便利,师兄你呢,你可以承担起保护好我的责任吗?还是说,你要像方才一样告诉我,‘即使你也无法保证全身而退’?”
    “那么——”
    唐姣轻轻地笑道:“我要求助别人了。谢真君也好,祁真君也罢......”
    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止在这里了,没能叫她继续说下去。
    滚烫的唇舌将嚣张但十分管用的狠话撕碎、捣烂,背脊抵在墙壁上的换了人,大腿被握住,陷下一块,揉出如同饱满多汁的桃子的娇嫩颜色,腿弯落在铁质的护腕上,惊起阵阵寒意,她不得不环住他的脖颈,鼻腔中却还要逼出一声若有若无撩拨人的低笑。
    等到终于分开,各自喘息之际,额头相抵,唐姣再次确认道:“行吗,师兄?”
    她是非要从他这里讨一个说法不可了。
    徐沉云眼神晦暗,刚凑近半寸,又被她用指尖抵住嘴唇。
    “不许亲了。”
    轻描淡写就锁住了他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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