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天第一次有不是死亡之后才来到这里的生魂, 也是第一次出现没有胎盘的族人魂魄。
    他们全都是不被这里接受的, 但这一时半会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因为实在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棵圣树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反应。
    黑色树叶发出黯淡的光芒, 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量,送了一小段记忆到秦嘉的脑海中。
    乐瞳和秦嘉紧密相连,一样也沉入到那段记忆。
    那实在是无趣而短暂的一段记忆。
    它记录了雅佳的短暂且简单的一生。
    雅佳和秦嘉是卵生姐弟, 雅佳早出生一会儿,是他的姐姐。
    太小的时候,她没有任何记忆,所以回忆一开始, 就是她长大的样子。
    她一直生活在父亲身边, 从来无人提起她还有个弟弟。
    她的生活单调极了,除了跟着父亲学习, 吃喝睡觉, 就是在悬崖边看着远处发呆。
    那个时候她总是在想, 大山的外面是怎样的?
    有没有那么一天,她是可以出去的?
    后来陪在她身边的丫头被惩罚了,因为父亲发现了她这样的想法。
    这在祝巫族中是禁忌,绝对不被允许的。
    完全相信父亲,天真地将向父亲问出这个问题的雅佳,自己被关了禁闭,毫发无损,只是饿了几天,但那个一起长大的丫头就不太好了。
    她再也没见过对方。
    她很内疚,问父亲对方去哪了,父亲只说调去其他地方了,她那时相信了,可后来无意间听别人说起她死了。
    她和自己一样大,不过十来岁,就因为和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轻易地死掉了。
    连尸骨都不配被掩埋,直接丢到山谷中喂狼,以震慑其他人不敢再犯。
    那是雅佳第一次明白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来那么和善温柔。
    只要涉及到族群的事,涉及到向外之心,他都会暴怒。
    死亡是什么?雅佳从那个时候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她变得很沉默,再没有以前的欢快,父亲发现之后试图和她沟通,在他看来那些人的性命没什么要紧的,只要她听话,以后也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雅佳那时什么都没说,她看起来是听从了父亲的劝慰,但心里只觉得发冷。
    后来她再长大一些,被允许去见自己的母亲。
    毕竟她身上流淌着大巫师的血,有些东西是父亲无法教导的,还是得去求大巫师。
    父亲一开始也没抱希望,甚至做好了母亲不见她的准备。
    她不明白是为什么,她真的有很多不懂,为什么父母不像其他族人的父母那样住在一起?
    别人的父母有的甚至是亲兄妹,她的父母也一样吗?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不一样了。
    母亲没有任何和父亲相似的地方。
    她很美丽,很高贵,也很冷漠。
    她确实愿意见自己,也愿意教导她,可因为她是父亲送来的,是父亲那边的人,所以她总是有所保留,也不愿意展露爱意。
    雅佳就这样在两边的奔跑中慢慢成年。
    成年后,她知道更多了,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发傻的乱问。
    可她宁可能回到小时候,不管花费多少代价都可以。
    长大真是太痛苦了,尤其是在这样的族群和压抑的氛围中长大。
    她其实也不懂正常家族该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肯定不是祝巫族这个样子。
    近亲结婚生育,导致族中有不少畸形儿,有的虽然外貌上没什么异常,但精神状态很差,她都被吓到过好几次。
    她每天活在无尽的彷徨之中,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她,她无法学会她所有的本领,因为她的血脉是单薄的,只有那么一丁点,根本没办法完成父亲稳固权利的愿望。
    雅佳愣住了,她早就发现自己学起来很慢,她已经很努力,可每当父亲露出迟疑的眼神时,她就知道她还是太慢了。
    虽然父亲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他能发现。
    母亲没有给她任何帮助,因为这是天赋的事,她也没有办法。
    她只是偶尔自言自语,念叨着或许当年那个被丢掉的孩子才是真正继承了她血脉的人。
    那个时候,雅佳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素未谋面就被遗弃的弟弟。
    因为自己被遗弃的弟弟。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的失眠,精神状态很差。
    在父亲生病的某一天,她忍不住逃下了山。
    她再也受不了山上的氛围,趁着看守的族人不注意跑下了山。
    她学到的本领虽然无法和母亲相比,但至少能糊弄其他族人。
    那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因自己的意愿而去做些什么。
    看到茫茫大戈壁,无边无尽的荒野,她一点都不害怕,她轻松极了,觉得很快乐。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就好像不知疲惫一样,一直一直往前走。
    直到她遇见一些牧民和游客,他们都对她的出现感到惊讶,惊艳于她的容貌,也惊讶于她独特的民族服饰。
    风霜雨雪了几天,雅佳精疲力竭,可她知道那样的眼神不算友善,她没有久留,调转方向朝其他地方走,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回头,回去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她又累又渴,走过一座又一座山,要不是祝巫族强悍的身体和术法,她早就死在戈壁的夜晚之中了。
    虽然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遇见过狼群,安然避开了,但长期没有食物和水,哪怕是祝巫族未来的继承人也支撑不下去了。
    倒下去之前,她看到一张脸,秦嘉和乐瞳都在读取她的记忆,也都认出了那张脸。
    那是秦嘉养父的脸。
    十几年前他捡到了秦嘉,十几年后后,他捡到了雅佳。
    他或许是天生和祝巫族有缘吧,如果知道自己的死因,不知会不会后悔得到这样的缘分。
    他救了雅佳,给她食物和水,用藏语和她说话,雅佳学过藏语,能和他正常交流。
    于是她知道牧民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儿子,马上要去读大学了。
    读大学……是学习的意思吗?
    雅佳不懂那是什么,牧民就热情地给她解释,还给他看了儿子的照片。
    那是雅佳第一次见到秦嘉的脸。
    一看到那张脸,她就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弟弟。
    他没有死。
    具体是如何和牧民交流的,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
    最清晰的是她离开时的话:“我还会回来。”
    牧民目送她离开,表情复杂,联想到老道士提到过的劫难,清楚地明白自己捡到的孩子身份有些特殊。
    后来过了很久,好多年,牧民都没再见过雅佳。
    雅佳这一段记忆是黑暗的,压抑的,秦嘉和乐瞳都看不清楚,只能从一片黑暗中感受到她的生命力在流失,人活得很辛苦。
    画面再次清晰起来,是雅佳来到牧民家里,让他尽快搬走,走得越远越好。
    牧民什么都没问,直接答应下来,临走之前,雅佳说:“我上次离开时,说的那个名字,他有在用吗?”
    牧民拿出户口本给雅佳看,雅佳虽然不懂汉字,但汉字底下有藏文,她看得懂。
    乐瞳和秦嘉看到她笑了,这次走了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
    秦嘉是在成年后,准备去读大学的时候改的名字。
    原来是雅佳给了牧民这个名字。
    只是牧民只听了音,写错了字,钦嘉变成了秦嘉。
    也没关系。
    这样正好。
    雅佳最后的一段记忆,是身体不断衰败,只能维持表面的正常。
    再后来,乐瞳和秦嘉目睹了她的死亡。
    死亡前的那些日子,她没再去见母亲。
    她死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父亲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气息。
    悲痛的声音在石头屋子里响起,乐瞳没想到族长那样的男人,居然也会有这样悲痛的时刻。
    记忆到这里本该结束,因为雅佳人都死了,不可能再有什么其他记忆。
    但因为族长不肯放她安息的行为,令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记忆。
    她记得自己怎么都找不到外衣,绝望彷徨时,父亲告诉她外衣在哪里,她就跟着珠子去找。
    然后她见到了乐瞳,她没有伤害她,但她好像被吓坏了。
    她身上没有外衣,雅佳很奇怪为什么父亲要让自己来这里,直到那一天,她闻到了血脉的味道,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短暂的一瞬,魂魄也有了简单的意识,所以她给了乐瞳指引。
    从那以后,乐瞳就有了强烈的直觉。
    再后来秦嘉将她强行送回去,她就开始围绕着父亲漫无目的地漂泊。
    这很累,很无趣,她不想继续漂泊,所以试着前往天外天。
    可是没有胎盘,她进不去,不管多少次越过血海,躲过肿瘤石怪,穿越虫谷,都无法进入天外天的洞口。
    是秦嘉的出现,带上了胎盘,也带上了她的意识,才让她终于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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