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叫人害了!”
    第100章 新岁至
    尸身被安置在了前厅。
    周潋着一身麻衣素服,立在堂前,迎来送往。
    偶然抬起头时,恍惚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秋日他初回儋州时,也是这般。
    那时是喜庆寿筵,人潮往来,鲜花着锦,声色鼎沸。
    谁都不会预料到今日。
    寿筵时挑起的大红灯笼已经撤下,匆匆裹了层白布,黑色的“奠”字刺人眼。
    像是周牍潦草了结的一生。
    尸体是在城郊的乱坟岗发现的。城中拾荒的老头偶然路过,瞧见尸身所着衣衫富贵,不似寻常之人,狐疑之下才去报了官。
    衙门里的仵作验过尸身,瞧不出端倪,只好报了急病而亡,由周家拉了回去。
    征得周潋同意后,林沉趁夜入府,在暗室里重新验过尸体。
    果不其然,依旧是生查子之毒。
    自口而入,份量足足多出三倍,才致暴毙。
    周牍一生,铁血手腕,杀伐决断,连枕边之人尚且不肯容情。
    最后反倒在即将认回族谱的小儿子手中送了命。
    那一晚,周潋沉默地在棺椁旁站了许久,香烛燃到尽头,猩红的一点在夜色里微闪了闪,倏忽不见。
    那些没来得及出口的质问,无从洞悉的真相,伴着这个人的离世,就此隐没,再无可寻。
    他往盆中又放了一刀纸,火焰卷曲,纸缘泛起焦黑。
    周潋垂着眼,火光映在眼底,微微闪烁。
    “你后悔过吗?”
    他对着早已不能开口的人问。
    万籁俱寂,只有纸窗外传来的簌簌风声。
    周潋站起身,拂去袍角落上的星点纸灰。
    送去扬州的信有了回音,长长一封,纸笺之上泪痕点点,不知叶老爷子是在何样的心境下落的笔。
    老人家此生最悔之事,便是数十年前一时心软,亲口答允,将叶楣嫁入了周府。
    叶楣逝世后,并未葬入周家祖坟。
    叶老爷子偷偷派人潜进周府,替换了棺椁里的尸身。
    如今躺在周家坟茔中的,并不是叶楣本人。
    那个温柔明净的女儿被带回了扬州,葬在叶家后山的溪涧旁。
    是她年少时最常去的踏青之处,呼朋引伴,斗草投壶。
    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还未遇见周牍的年华。
    周潋拿残茶泼进盆中,看青烟起,又散。
    “她早入了轮回。”
    “外祖替她在佛前求了愿,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往后世世,都不会同你再相见。”
    “后悔……也无用了。“
    ***
    丧事过后,由族中长老出面,开了宗祠,正式立了周潋为周家家主。
    先前周澄母子还宗之事还未来得及安排,此时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拿此事在周潋面前说嘴,惹这位新任的家主不痛快。
    年前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波过后,便就此搁置,不了了之了。
    新丧在前,周家这个新年过得十分简素。
    周潋坐在堂前太师椅上,眼见着周管家使人托了几盘子红封,同下人们一一派完,几句吉祥话后,便遣散了众人。
    今年儋州的雪格外多,只半个时辰工夫,园中石径上已积了层细碎的雪珠子。
    雪粒落在油纸伞面上,簌簌作响,只衬得天地间愈加静谧,渺渺杳杳。
    周潋加快了步子,细雪上印了梅花爪印,小小巧巧,他瞧见了,不由得笑,顺着一路往前去。靴底落在一旁,远远地,雪上的印痕成了两行。
    拐过石径尽头,粉墙黛瓦,门檐下,谢执披着一袭白狐裘,斜倚着,垂首在逗怀中的猫。
    灯笼暖黄的光落在眼睫上,根根分明,米色的蝶翼一般,微微颤着,沾了细碎的雪。
    靴底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细响,灯下的人抬起头,盈盈眉眼,唇上沾了抹杏子红,小巧玲珑的耳垂之上,白玉耳坠很轻地晃了晃,是凌霄花形。
    他瞧见周潋,捏着怀中猫的前爪,抬起手,朝着后者招一招,眼底有很浅的笑影闪过。
    “少爷,”
    他说。
    “新年安乐。”
    “岁岁平安。”
    城中不知何处放起了烟火,暗夜里绽开,火树银花,像撒了整片夜的星子。
    又是新的一年。
    第101章 甜梨汁
    寒汀阁中生了炭火,冬夜里,室内却暖融得好似春日一般。
    猫在桌角卧着,舔了舔胡须,“咪呜”一声,懒洋洋地抬起爪子,拨弄谢执垂下的袍角,牙齿尖咬着,弄作湿漉漉一团。
    谢执从桌上夹了只虾仁饺,拿筷子尖儿挖了只虾仁出来,清水里涮过,搁去猫嘴边,这才堪堪将袍角解救出来。
    周潋捏着酒盏在一旁瞧,见猫吃得香甜,不由得笑道,“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还未叫你喂过东西吃,反叫它占了先。”
    谢执抬眼看他,眼皮很轻地一撩,手中竹筷兜转,将碟子里剩下的半只虾仁饺递去了周潋嘴边。
    “虾饺蘸醋最佳。”
    “不过少爷腹中已酿了一坛子,想来不必再添了。”
    周潋笑着,张口吃了,又说他,“阿执好生敷衍。”
    谢执收了筷子,握着琉璃盏饮了一口,眉尖微挑,道,“少爷果真是做了家主的人。”
    “言语行事好大的架子。”
    经了上一回,周潋是再不敢叫这人轻易碰酒了。此刻琉璃盏中盛得是新鲜榨好的雪梨汁,调了玫瑰卤子进去,红艳艳一片,权当应景。
    谢执噙着杯口,略歪了歪头,叫室内炭火热气蒸着,腮边浮了褪不去的红,乍然瞧着,竟也好似吃醉了酒一般。
    “好喝吗?”
    周潋问他。
    不等后者应声,先低下头,倾身过去,在谢执唇角偷亲了一记。
    “很甜。”
    不知是在说梨汁,还是说旁的。
    谢执握着杯盏的手指微顿,眨了眨眼,下一刻,弯下腰,将猫搂了,凑去周潋脸上贴了一记。
    周潋:“??”
    “猫肚子小,可不似少爷那般会酿醋,”谢执支着下巴道,“趁早来一下,免得待会儿同撑破了肚皮,可不大妙。”
    胡说八道的歪理。
    猫睁圆了眼,“咪呜”一声,伸出绵软肉垫,一爪子拍在了周潋额上。
    周潋哭笑不得地将猫挪开,自行执着细颈酒壶斟了杯玫瑰酿,举着,同谢执在杯沿上轻碰了碰。
    “往年除夕夜里,园中都会放烟火。”
    “儋州最细巧的工匠制出来,猴儿窜天,火树银花,好看得很。”
    “可惜……”
    可惜谢执无缘得见。
    “无妨,”谢执抬了抬眼,长睫簌簌,“明岁再看,也是一样。”
    周潋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笑起来,低声应了一句。
    “嗯,待明年罢。”
    周牍身故,将两人先前计谋尽数打乱,眼前是不可测的渊峙,前路如何,谁都猜不着。
    可桌旁的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将遥不可及的明年规避过去。
    “雪似乎落得大了。”
    “要出去瞧瞧吗?”
    谢执随手拎了一旁的白狐裘,还未动手,便被周潋自然接过。三下五除二裹得严实,圆滚滚一团,雪白绵软的小兔一般。
    “哪里就能把人冷死?”谢执轻呼了口气,吹开落在颊侧的风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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