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抄书才叫端正,全天下治学最端正的就是书铺里抄书伙计了!”
    叶峥全明白了,叹了口气。
    他给儿子摘干净身上东西,放缓语气蹲下来平视:“爹知道了,你们不是厌学,也不是不想念书,是不想在国子监里读死书,对不对?”
    安儿然儿乖乖点头。
    叶峥试着同儿子们讲道理:“爹是说过学问没有高低,但是有没有说过施展所学的场景各有不同?譬如然儿你算账快,再复杂的式子看一眼就分辨出来对错,这是你的本事,连爹都比不上,可是你须知,在科举取士中,用到算学的地方只有一点点,并且如果你四书五经念得不好,便是把数字算出花儿来,也不入考官的眼,此其一。”
    “其二,譬如你和安儿,还有凌小五那样聪明过人,在某方面有长材的孩子世界上能得几个?你们固然是遗传了爹的好脑子……”这时候还不忘夸自己一番,“但其余记性平常,理解能力也寻常的孩子,谁不是三更鸡鸣五更钟地勤奋努力过来的?一遍记不住十遍,十遍记不住百遍,直到记住为止,国子监的先生们普遍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他们便把自己的经验教给你们,纵然古板严厉了点,但并不是错,懂吗?”
    安儿然儿继续乖乖点头。
    叶峥见他们听得进话,心中满意,继续说:“天才总是稀有的,其余人大部分都只能靠勤奋和毅力堆积出自己的前途来,这样的人是可敬佩的。你们的先生固然是贬低了其他学问,其中有先生眼界学识的问题,也有更重要的问题,就是四书五经才是科举正经要考校的学问,先生只是希望你们把心思更多投放到正统学问上罢了。”
    “爹给你们举个例子,若你们不是我叶峥的儿子,而是随便什么贫寒人家的儿子,天赋平平,需要用时间和毅力抚平同天才的差距,全家都想靠着科举逆天改命的,这时候若夫子待你们严厉些,只把科举要考的知识教给你们,而不是教其他次要的学问分你们的心,你们是不是要感激他了,又如何会觉得夫子食古不化呢?”
    一番话,说得安儿然儿面露愧色,低下头盯着脚尖。
    叶峥暗自点头,说教到这里就够了,说多了反而不美。
    接下来是安抚。
    他又和缓了语气。
    “不过呢,也有句话叫因材施教,最重要的是——”
    叶峥顿了顿:“最重要的是你们爹我,前半辈子辛辛苦苦念书,又勤勤恳恳办差,才换来今时今日地位,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家人生活得更好,让你们以后可以自由自在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若连这点都达不到,爹这个中书令岂不是白当了?”
    “所以你们仔细考虑一下,若实在是和国子监犯冲,爹就把你们转出来,看是另换书院读也行,寻了先生在家念也行,成不成?”
    此言一出,安儿然儿俱是喜笑颜开了:“真的吗,那太好了谢谢爹!”
    九月底,叶瑾安和云景然得了圣恩批准提早进去国子监念书没几个月,又双双转出国子监。
    国子监祭酒当先是对他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谁知真转出了,却是一天三趟地往叶大人家跑,怕得罪了叶大人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爱惜人才,先前对两个孩子严厉些,也有见猎心喜的意思,又见他们一个爱摆弄算数,一个课余喜欢骑马射箭,怕他们在正经学问上用心不专。
    谁知这一下就把人吓跑了,也不是不后悔的,毕竟聪慧的学子谁不喜欢,若是他们手底下再教出个状元榜眼的,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好名声。
    可惜啊,忌酒是废了一大通口舌没有说服叶峥。
    叶大人是笑意盈盈听着,就是不松口说要把一对孩子送回来,还说犬子们在地方上野惯了,乍然回京怕是不适应,等适应适应再说。
    这一适应就遥遥无期了。
    建平四年,中书令叶大人一力推动科举改革,倡议让哥儿也可和男子一般科举。
    此倡议一出,朝野皆惊,那反对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入内阁,内阁首辅叶大人一封都没有拦下,尽数摆上了建平帝案头。
    建平帝揉着额角抱怨:“阿峥啊,你可是给朕出了个难题啊!”
    凌嘉裕捏着书轻轻翻过一页:“当年在雁云州让女娘哥儿和男子同工同酬,同条件竞争,初时多么艰难,后来不也是顶着压力实现了么,况哥儿本就不比男子差什么,照我的想法,娘也不比爹你差什么。”
    建平帝只是伤脑筋地苦笑,并不辩驳。
    接着,全国各地开始掀起一场场静默运动。
    因着近些年以比从前开放许多,哥儿从事了不少社会重要工作,比如前些年京城闹时疫的时候,主动请缨领头带人入京畿两个村庄的大夫都是哥儿,队伍里也有哥儿大夫和医馆学徒,时疫期间,这些哥儿用扎实的医术,冷静的心态折服了不少人。
    时疫过去之后,他们的名声显现了出来,带动了更多的哥儿学医。
    慢慢地,医院里的坐馆大夫里多了不少哥儿,药铺掌柜也多了不少哥儿,到现如今,不仅是医馆,各行各业,连带各地云字工坊的主事人和重要决策组里也一多半是哥儿。
    更有甚者,建平三年的时候,带领研发团队攻克了地雷阵和霹雳雷火弹触发难题的,也是一位哥儿!
    并且,这位哥儿的团队里也有不少精英骨干是哥儿,他们最近的研发方向,是射程1公里左右的攻城炮,若能研发成功,以后攻城略地就简单了,再也不用围着一个城打上三五年之久,用上攻城炮,须臾之间城便破了!
    这些人听着朝臣们对哥儿的鄙夷和抵制,痛陈哥儿参加科举的危害,那心里是一万个不满。
    我们哥儿也是为大启做贡献的,可你们听听这些大人们,把哥儿说什么了?简直可恼!
    于是关门的关门,歇业的歇业,罢工的罢工。
    这还是来自社会上的中坚力量,算是外部压力。
    这些上折子的大人们,谁家内宅没个哥儿,或者没个哥儿亲戚了?
    譬如兵部尚书邢昊邢大人,他阿爹娶的是夫郎,他阿爷也娶了夫郎,巧的是,他自己也娶了夫郎。
    如今一位夫郎,一位阿爹,一位阿耶,听到自小宝贝大的亲孙子亲儿子,和轻轻老公,竟然上书贬损哥儿,说哥儿若做官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可是气坏了。
    邢大人武官之家,家风崇武,听说那天下朝还没进家门,就被等在门口的夫郎一棍子撂倒,爬起来走进二门,他阿爹又狠狠给他一顿,跌跌撞撞跑进后院,又被持着拐杖的阿耶打个正着,第二天上朝都是鼻青脸肿的。
    有此待遇的大人还不少呢,也不光是武官之家,便是文官里,难道就没个厉害哥儿,或者天赋出众但一直因着哥儿身份没法施展一身才华的人了?
    如今算是看到了曙光,自然是不肯希望破灭的。
    文的武的,都把一身本事用在了家人身上。
    若是受了外头人的气,那自然可以报复回去,或者喊打喊杀,可是对付你的不是敌人,是自己人,这又能如何呢?
    就在全京城大人们家宅不宁鸡飞狗跳的时候,叶峥是稳如老狗,还劝建平帝不要烦心,闹不出大乱子来。
    叶峥心里是连连冷笑,如今不过才是个开始,哥儿先参加个科举你们就受不了了,且等以后他推动女子也同样科举,谁受不了就自己上吊去好了。
    野史上记载,中书令叶峥叶大人极为宠溺自家哥儿,顶着全天下的压力也要力排众议,创造一个让哥儿也能自由科举的环境。
    殊不知,在叶峥心里,这叫大势所趋,生产力水平到了,历史的车轮隆隆碾过,不是几个顽固的个体可以阻挡的。
    这场科举运动轰轰烈烈闹到了建平六年。
    朝臣们终于僵持不过,还是通过了叶大人的提议,自此,哥儿和男子拥有了同样参加科举的权利。
    同年,叶瑾安和云景然十三岁,在开放恩科的第一时间参加了,双双顺利过了童生试。
    建平七年春天过了秀才,同年秋天是过了举人。
    建平八年二月春闱,云景然罢考,其同胞兄弟叶瑾安中了贡士,名列第二。
    之后便是殿试。
    金銮殿上,建平帝并没有刻意调整贡士们的试卷顺序,直接按照考官们排好的名次依次点了一甲前三,头名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
    第二名的榜眼,叶瑾安,十五岁,除了小小年纪位列一甲令人惊叹外,他另一重身份更加令人咋舌,这是一位哥儿!
    一位哥儿中了榜眼,天下皆惊。
    但没过多久,这种惊叹就变成了窃窃私语,因为大家很快得知,小叶榜眼的爹,正是大启权臣,百官之首中书令大人叶峥!
    又有那记忆好的,立刻从脑中翻出叶大人参加进士科那一年,也是位列一甲二名,那一年叶大人也不过堪堪十九!
    究竟是虎父无犬子,还是我爹是中书令大人之威,无论外人有多少猜测,对生性豁达的小叶榜眼来说,无所谓了。
    他一路考过来的艰辛自己知道,才不管那些人私底下议论什么呢,兴许是嫉妒呢?
    一门两进士,父子双榜眼,这样的佳话,也可古今传颂了。
    在叶瑾安天街夸官的时候,叶峥问云景然:“你都临门一脚了,真就不想中进士?”
    云景然瞧着他哥鲜衣怒马的样子,那眼里泛出的都是对自家人的骄傲和欣喜,并无一丝遗憾。
    云景然说话的时候还看着叶瑾安,没有扭头:“爹你知道我以后是要继承阿爹事业的吧,比起当个朝官像爹你这样三不五时就要上朝,嘴里说的都是国家大事,我觉得还是当个富家翁更合我脾性。”
    云景然说完一看他爹,就见叶峥手举得高高的,第一反应用拉过云清的挡在身前护住脑袋:“爹你不会要打人吧?”
    叶峥闻言无语,伸手摘掉儿子头上一片不知哪儿飞来的花瓣:“你有自己的志向,我打你干什么?”
    云清也是无语:“从小到大你爹何曾打过你。”
    云景然想想也是,放开阿爹手臂,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阵喧闹尖叫,不由抬头看去,正见他哥骑着红绸大马从这里路过,认出家里人,正超这里挥手呢,引起围观百姓一阵热烈响应。
    叶峥忙举起云清的手,冲安儿方向挥挥,口型做个了:安儿今天好帅!
    安儿识别出来,就是灿然一笑,又引起围观群众激荡声声,那香花帕子不要钱似的往小叶榜眼身上猛丢。
    叶瑾安这一届的一甲三名,和他爹那一届无比相似,状元郎长得阔比方口,颇为憨厚,探花则是个周正斯文四十几岁的美大叔,榜眼风华正茂又盛势,长得那相貌,简直夺人眼球,又成了难得榜眼生生压过状元和探花的一届。
    叶瑾安骑着马缓慢游走在朱雀大街上,路过一家酒楼的时候,福至心灵抬起头,就和二楼靠窗雅间的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相貌贵重里透着疏离,泛着淡淡冰雪气息,却在和叶瑾安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周身气势如冰消雪融,唇边展开一丝微笑。
    叶瑾安瞧着,不知不觉也笑了出来,两颗梨涡在嘴角处显现。
    二楼雅间的凌小五抬起手,叶瑾安反射神经极强,第一时间接下,触手温润的一块白玉羊脂兔子佩,最稀奇的是,兔子眼睛上有两点石榴红,便如画龙点睛一般,整个玉佩都鲜活了起来。
    凌小五做了个手势,叶瑾安知道这意思是一会见,笑弯了眼,点点头,将兔子放入胸口最贴心脏处的内袋。
    嘚儿嘚儿的马蹄后鲜花铺了一路。
    第134章 番外二
    建平十五年,这一年建平帝是五十八了。
    叶峥也过了而立之年,可称一句叔叔了,唯一不变的是他的颜值,还是特别能打。
    尤其是年纪上来之后,身上褪去那股青涩之气,久居高位,又添了些贵气和不怒自威,这些年三年一届三年一届,加上逢福年添的恩科,一届一届青年才干选上来,别的不说,就没有在相貌上能与之一较高下的。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有一个,比如建平六年的榜眼,人称小叶大人的督察院御史叶瑾安,就是个容貌极盛的,但天下皆知,中书令叶大人和监察御史小叶大人乃为亲父子,哪有儿子和父亲比美的,岂不是乱了孝道,再加上小叶御史到底年轻,身上还有一二青涩之气,和修炼得浑然天成的叶首辅比,那还是有着气质上的差距的。
    于是,关于叶大人容貌的说法,还是朝野里一枝独秀。
    连建平帝每常说起,语气也十分自得:叶爱卿的脸,是令朕看一眼就觉得天下太平的程度啊!
    朝臣们是捂嘴偷笑,近些年叶大人气势愈发高深莫测,好不容易圣上打趣两句,可不得跟着乐呵乐呵,错过了这村,哪晓得还有没有那店。
    叶峥:……
    叶峥是不说话,圣上高兴就好。
    心头也是略显无奈,近些年圣上说话行事是越发自由不羁了,前阵子还特特将他召入宫里,说些个在宫中待腻了,想趁着身子骨还硬朗,带皇后去雁云故地重游一番之类的话。
    一开始说的时候叶峥只当他是又思念雁云了,建平帝此人有雁云情节,动不动思念上位前在雁云生活的那几年时光,此为朝野皆知的事情。
    但随着这话题被提起的频率越来越高,叶峥是颇有些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按常理论,只要是坐上了这把龙椅的人,哪个不想千秋万代地坐下去,就连建平帝的生父明光帝,那也是在龙椅上待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钟,考验过建平帝,咽了气,这才把皇位传给他的。
    如今建平帝话里话外,这是有提前退位的意思?
    这日下朝,惯常建平帝又让贴身太监把叶峥叫入起居殿。
    圣上离不开叶大人,每常下朝,必宣召入内,这已经惯例了,连朝臣都习以为常了,只是每每话语间不免还是会酸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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