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

    “听说啊,那吴娘子本是要说与人做妾的,却因为那正室死了,居然风风光光的嫁到了男方,做了续弦。”

    “她还真是个好生养的体型,刚过门没多久就怀上了,直把那个男的乐得合不拢嘴。”

    “我记得嫁人的时候,她好像不太情愿啊,是被人硬塞上轿子的。”

    “她是不是还惦记着医馆里的那个……”

    “啧,这怎么可能?”

    “那男的可阔绰了,随便拔一根汗毛出来,就比凌家人的腿粗呢。”

    “就是。”

    “再说她当时也没有不情愿,女儿家嘛,嫁人时总会舍不得爹娘的,总会哭上两嗓子的……”

    “对了,你们听说另一件事没有?”

    “哪件?”

    “清河崔氏的大房年初不是弄了个外姓女子入族谱么,结果她小门小户的,哪担得起这个福分,一下就病死了。”

    “我说啊,人就该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别以为削尖脑袋钻进了世家的门缝里,这辈子就能高枕无忧了。”

    升平坊的街巷里,闲来无事的三姑六婆们一边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一边聊着近来发生的新鲜事。

    而医馆中,有间屋子的帘子是终日拉上的,一丝光也透不进去。

    从很多天以前,便是这样了。

    自从在郑元郎那里得知了她旧伤发作、一夜殒命的消息后,又从郑元郎手上拿到了他送与她的那对梅花耳环,凌准便成了这副模样,每日里足不出户,除了酗酒,便什么都不想做。

    “这是跟人闹别扭了,还是闹崩了?”

    凌审言和凌端都满心忧虑,却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揪着他质问原因,只会在他入睡后悄悄的摸进屋,把散落一地的酒坛收走,再打扫一下屋子。

    他们深知,在遇着大事或大坎时,若是没有这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那就会把本就脆弱到极点的苦主逼得离家出走,到时候该上哪儿去捡人都不知道了。

    “我想去曲江一趟。”

    某天,风不和日不丽天不晴,凌准却忽然从屋子里钻出,带着一身的酒气和汗味,执意要出去散心。

    没人能把他劝住。

    到了曲江边,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才好,于是又习惯性的买了几坛酒,躺在临时租来的小舟上,将船夫赶了下去,继续自斟自饮。

    而后,雨来风急。

    小舟渐渐往无人的江心处飘去。

    他醉得厉害,下意识想站起身吹一吹风,身体却忽地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水里,沉了下去。

    其实,他是能游起来的。

    但整个人沉没在水底时,他忽觉内心得到了久未有过的平静,十分安乐。

    死,原来并不是多可怕的事。

    至少,比不得失去她的滋味可怕。

    他认命的闭上了眼。

    一切,渐渐重归于黑暗。

    ……

    ……

    屋外的大树上,有几只小鸟叽叽喳喳的鸣叫着,格外的招人烦。

    但许含章并不在意。

    尽管天气已有些炎热了,她仍固执的将薄毯裹在身上,恹恹的躺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不想动弹。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留在她肌肤上那些耻辱的印记早就消退了,即使没有香粉遮盖,也看不出来了。

    可另一种无法消退的印记却缠上了她,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她有孕了。

    虽是当天就喝下了没有动过手脚的避子汤,但她仍没有摆脱噩梦的纠缠,反倒是彻底沉了下去,一直要沉到无边的地狱里去。

    “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闹了。”

    “就当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也要多吃点东西啊。”

    被软禁的这些日子里,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这般重复而无味的劝告。

    而她则由最初的排斥和愤怒,转为如今的麻木和呆滞。

    她知道外头的花又多开了几朵,知道溪水旁的小草又发了新芽,可她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了,不知道凌准有没有来找过自己。

    她已彻底与世隔绝了。

    因此就连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意味。

    可今日却是个阴雨天。

    她连一丝阳光都见不到了,不禁有些郁郁。

    “一,二,三……”

    于是,她只能将那些干枯得快要碎裂开来的槐树叶取出,一遍遍的数着。

    她开始后悔了。

    早知今日,她就该在出事的那天就找他坦白的,而不是自以为是的瞒着,自作主张的往庵堂里跑,最后却被抓回来,落了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下场。

    她真不该那样的。

    即使他嫌弃她,不要她了,她也该去找他的。

    如果……

    如果将来能见着他,她一定要把自己受过的苦都说给他听,然后哭泣着扑进他的怀里,即使他会推开她,她也会抛了那所谓的廉耻心,试着再靠近他一次的……

    正是因着这样的念头,她才努力撑到了今天。

    “跟我出去!”

    门忽然被人撞开了,久未露面的崔异大步流星的踏进来,攥着她的手腕,便往外走去。

    外面阴雨霏霏,冷风瑟瑟。

    “你还认不认得,他是谁?”

    一个脸色发青,早已失去了知觉的少年郎被人放在廊下,发间和衣衫上都是湿漉漉的水汽。

    “认得……”

    她踉跄着走上前去,仔仔细细的看着那人,然后发出一声似满足似欢喜的叹息,“十一,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崔异神情一怔,想起当初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曾用着如此欢喜、如此满足的语气唤过自己。

    而如今,能让她欢喜的,却是另一个人。

    说不恨,说不恼,那都是假的。

    “你怎么了……”

    那厢,她俯下身去,紧紧的抱着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为他驱寒,让他尽快醒来。

    “我这是死了么?”

    不多时,他居然真的醒来了,又惊又喜的看着她,孩子气的说道:“早知道死了就能见着你,我就该快些去死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一醒,她却忽然没有了之前的勇气,下意识就瑟缩着身子,往后一退,唇角有一抹凄凉的笑意,“你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死?”

    然后心一横,说道:“你走吧,我要和他成亲了,不能随意和外男见面了。”

    “和谁?”

    凌准愕然看着她。

    “我一时情不自禁,和他无媒无聘的睡了好几个晚上,还怀上了他的骨肉。所以,也只能和他成亲了。”

    她转向崔异,答道。

    “什么……”

    凌准怔怔的望着她,不是很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突然明白了她猝死的消息为何会来得那么的蹊跷,原来……是因着这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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