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卡在喉咙里头,钟言忽然间自己坐了起来,这一回他没再注意身边的这些人,而是看到了远处的娘亲。
    娘亲还是如从前那般温柔宽容的模样,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一道刻骨的划痕。她不再开口说话,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能够让钟言流眼泪。钟言不顾虚弱,挣扎着站了起来,晃悠了两下明显站不太稳。
    “娘?”晃了几下之后钟言终于站稳,这回娘亲终于不在街市的另外一边,而是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娘!”钟言越跑越快,跑步时他仿佛褪去了这身鲜红的衣裳。他的长发逐渐变短,身高变矮,面容也从成年人的模样变回了小孩子。他重新穿回了活着时候的最后一身衣裳,和娘亲的衣裳颜色相同,因为是用同一块粗布做成。
    “娘……”最后他满足地投入到娘亲的怀抱里,宛如当年,他什么都不用怕,只需要躲避在娘亲的庇护之下。
    他在这世上是有娘亲的,不是没有人要的孤魂野鬼。他的身体不再冰冷异常,反而回想起了温暖的过往。但触碰到他面庞的那只手却是冷的,灰白色,没有血色,钟言立马抓住那只手,将自己的脸压在掌心里。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原先自己那时候就死过一次,死在了那个即将下雨的傍晚。
    咽气咽得很慢,钟言幻想着自己吃着东西便再也没了动静,手里只紧紧抓着一把黄土。他有好多想吃的东西,想吃娘亲做的糕和粥,也想吃狗碗里带肉的饭。他也有很多话想说,特别想问问爹为什么跑了,难道我和娘亲你都不要了?
    但最终他一个字都没说,一口饭都没吃,肚子饿成斗大,瞳孔逐渐开始扩散。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很模糊的身影,还有一种很熟悉的温暖。钟言太饿了,他现在可以吃掉任何能抓住的东西,所以便一把抓住了它,二话不说往嘴里送。一口,两口,三口……嘴里没有味道,肚子里却渐渐饱了,灼人心肺的饥饿开始消散,钟言听见自己咀嚼的声音,却不明白在吃些什么。
    但能吃饱就行,吃饱就行。
    就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他作为人的样貌开始褪去,头发从发根开始变成雪白。天上像是要下大雨,乌云如锅,街上的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只能透过门缝儿、窗缝儿偷窥街上那个罪臣之子在做什么。他坐在地上好像在吃饭,但手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少顷他的头发变白,全身从深褐色变成了泛青的白。
    他的手也不再是人的五指,而是又尖又长,俨然就是两只鬼爪,能够一爪掏空人的胸膛。而他的耳朵从圆润小巧变得尖细,高高地顶出了头发。
    这个饿死的男孩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个饿鬼,一边说着“饿啊饿啊”,一边站了起来。
    乌云里打了个白闪,钟言回过头看向偷看的人,两只眼睛只剩下血红色。
    现在钟言满足地抱着娘亲,重新感受那份只属于自己的温暖。怪不得自己寻找多年都找不到娘亲的转世,原来娘早就没有转世了,她为了自己甘愿以身饲鬼。钟言闭上了眼睛,好似回到岁月静好的小时候,母子俩晒着日头说说笑笑,自己说将来要赚好多银子,给娘亲买衣裳簪子。
    终于回来了,母子再也不分……钟言用尽力气地抱住,直到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缓缓睁眼之后,是小小的新娘鬼站在前头。
    身体里像是起了共振,钟言再一次看到她反而和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共情。一直以来有一个困扰总是围绕着钟言,让他不得其解,那就是为什么阴生子会跟着自己离开红煞,难道只是因为飞练喜欢自己?
    若想离开一个鬼煞,鬼主不同意那肯定不行,可红煞的煞主明知道她儿子在自己胃里,还是退走了,这种事放在钟言的经验里完全不能理解。但现在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和这个红煞有非常密切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都是母子局。
    阴生子和新娘鬼是母子。
    自己和娘亲也是母子。
    母子局附着在母子局上头,他们有了外人无法理解的共鸣,钟言通过这场共鸣甚至体会到了新娘鬼的心境,让他完全没料到的是……她竟然从未憎恨过腹中孩儿。
    她恨透了其余的一切,唯独对这个孩儿有着无限期待。她是疼爱飞练的小小娘亲。
    钟言深陷入她的情感中不能自拔,而且真正看到了新娘鬼死前的曾经。她看似柔顺的性子实则充满了反叛之心,只不过在那时候一个女儿家折腾不出什么大事,孝道、妇道、人道死死地压着她。她和秦瑶一般从小裹脚,在嬷嬷们的看管下成为了一件贞洁的艺术品,连外男都没见过,一旦跨出二门就要坐轿,是养得金尊玉贵的小姐。
    她的这份“不经人事”成就了她的好名声,以至于婆家格外看好,愿意为她的名声给双倍彩礼。
    她也曾渴望嫁一位如意的夫君,毕竟嫁人是她唯一一条离开大院的出路,直到她偶然听到自己未来的夫君性情不定,她才明白一切都是泡影。
    于是,她完成了一场在当时来说要遭天谴的不孝之事,她离经叛道,在成婚前几个月想方设法将家里的长工带入闺房。
    她并不喜欢他,只是想为自己做一次主,成为身子的主人,选择了一种惨烈的、几乎自毁的方式来报复一切,然而却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她只是受够了这一切,想要冲出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她所有疯狂的努力反抗都变成了泥石流下的亡魂,但在死之前她还是护住了肚子。
    本就是一个孩子的她,在最后关头想的是想要保护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
    这一切都让钟言看明白了,也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真实。
    周围还处于鲜红的血雾当中,钟言就在鬼煞里和娘亲团聚了,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从小到大那么多事都要讲,然而娘亲只是笑着看看他,摸他凌乱的头发。似乎她什么都知道,发生过什么她完全能明白,孩儿长大了,为娘心里高兴。
    不知不觉间,娘亲消失了。
    钟言坐在地上只抱着一团空气:“娘呢?我娘呢?”
    “她已经回去了,你不能让她在外头太久,这个鬼是为你保命用的。”余骨说。
    不能在外头太久?那就是以后还能叫娘出来?钟言一下坐倒,他再看看双手双脚,原来回到小时候只是幻觉,他还是长大的样子。
    只是面前这三个,好像不是幻觉。
    钟言看得有点头晕:“你……你们……”
    清游,秦翎,飞练,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钟言今天可算是全见到了。记忆恢复后这个人等于见证了自己的整个成长,从小孩儿到少年,从少年到长大。
    清游还是那身黑色僧袍,只不过手里没有了佛珠和九环法杖,他的眼神充满了对世间的怜悯,表情永远那么平静。秦翎还是那身青玉色的长衫,手里捏着自己缝制的粗糙香囊,他终于不再是病态的神色了,反而舒心地微笑着。而飞练看上去都快哭了,滚了一身的泥巴,一直在努力地憋眼泪。
    果然是年龄越小,越爱哭。钟言看着他们复制粘贴的面孔,不仅头晕也眼晕。
    身边的红煞就在这时候消散,来无影去无踪,天空再次恢复正常的颜色,只不过看上去快要到傍晚了。日落西垂,给所有人的面孔覆盖了一层橘色的暖意,小雨也完全停止,乌云只剩下最后一层。
    崇光市这场不正常的雨季,终于结束了。
    一个既陌生又眼熟的东西从天上飘落,刚好掉在了钟言的身上,他随手拿了起来,不是别的,而是新娘鬼头上的那块红盖头。上头绣着金凤和囍字,正是婚嫁之日。
    他忽然想起清游曾经说过:“因着我出家人的身份,今生都无法给言儿一个婚嫁的约定。”
    秦翎说过:“若说我还有什么遗憾,便是那日没有亲手掀开小言的红盖头。”
    飞练说过:“还差一点就要和师祖拜堂成亲了,真可惜。”
    现在面前的三个身体缓缓变成了一个,那双眼睛证明了这个人已经想起了前世今生,清游、秦翎、飞练,其实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因为刚刚复原的缘故,飞练有一半的身子暂时还未恢复原状,宛如聚不成型的黑色烟雾,当中还有一些正在努力恢复的触手。
    钟言也不敌体弱,微微往后仰倒,飞练连忙上前跪着将他抱住,将那块红盖头盖在了钟言的头上。
    “夫妻……”飞练轻轻地将那块红盖头掀开,绸缎从黑发滑过,显得发丝湿润又柔顺。
    他颤颤地补完:“对拜。”
    钟言看着他那双六枚瞳仁的眼睛,尽管身子虚弱但还是心满意足了,不知不觉全身心地靠在了他的怀里。“终于……生死不离,白头偕老。”
    这是他们的约定,谁都没有食言。从佛到人,从人到鬼,再不用轮回。
    只是话音未落,钟言还是因为太过疲倦而昏了过去,但这回他更像是昏睡,经历了长达半年的逃命,不停地入煞,还要绞尽脑汁地保全所有人,他需要补一场深沉的睡眠去缓解这些日子的疲劳。
    “走吧,咱们先回民宿。”飞练将钟言打横抱起来,“回去好好休养几天,每个人都养养伤吧。”
    “我……我来。”一直昏迷的宋听蓝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恢复记忆的他对望思山又多了一层亲情的眷恋。他在这座山上寻找到了爷爷的气息,爷爷已经抵达了每一位神农的最高心愿,那便是融入自然,守护群山。
    爷爷真的成为山神了。宋听蓝摸着胸口的草木之心,每一次呼吸都在呼应山的呼唤,谁说植物没有声音呢,他全部都听到了。
    宋听蓝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然后捡起了何问灵那条已经不成样子的断肢:“走,咱们回去,就让我来医治大家吧!”
    “等等,咱们还有人在下头。”蒋天赐也想早点回去给弟弟治疗,可是施小明、王大涛、田振和田洪生都失踪了,“你们帮我看着廿廿,我下去看看。”
    “不行不行!”元墨连忙出来阻拦,两只手抱着他当年带下墓的乌龟。一只有脸盆那么大了,一只比手掌还大。
    小翠也出来拦着:“真的不行啊,各位有所不知,那下头还有一个大墓穴,里头封着鬼和活尸呢。这些年我和元墨虽然不曾出来可是总能听见鬼叫,特别是小的们能觉察到有鬼。”
    “那就更要下去了,里头危险,得赶紧下去救人。”蒋天赐如今拥有了光明道人七八成的法术,对独身下墓有点把握。结果就在这时候墓穴里传出了脚步声,大家寻声看去,王大涛已经把施小明给拎出来了。
    只不过施小明看起来有点惨,身上多处淤青,一只眼睛高高得肿了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王大涛亮了亮枪,“他一个人下去就是挨打,让另外一只三源鬼好一顿暴揍。”
    施小明瘪了瘪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那么大气啊……”
    “你把人家给克住了,人家能不生气嘛?”王大涛真不知道该说后生可畏还是他没脑子,“你俩都是鬼,怎么人家就那么凶?”
    施小明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我要是会凶,我还至于被人玩死嘛。
    “那三源鬼呢?”蒋天赐急问。
    “跑了。”王大涛说,“我刚开了一枪他就跑了,说不定以后还得回来找咱们报仇。不过下面活像个迷宫,不知道什么人的墓穴那么大。”
    “是将军墓。”蒋天赐揉了太阳穴一下,他的记忆开始全面复苏,“不过咱们还是得尽快离开这里,对了,先用无线电和田洪生联络。”
    王大涛拍了拍无线电:“早就联络了,他没回复。”
    田洪生当然没时间回复,因为他还在挖土。半山腰上有一个洞穴通往山内部,可是如今已经塌了一半。但是他不能不挖,即便知道希望渺茫还是要试一试,天下父母心皆是如此,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必须做下去。
    小振,等着,老爸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田洪生眼前出现了田振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他还叫顾逸行。被救回来之后他接受了半年的心理治疗,这样小的孩子一般都会留下很严重的心理阴影,但他反而没有。
    他像是天生就要和鬼打交道的孩子,一出院就不停地问问题,试图从他们这些大人的口中问出鬼煞为什么能杀人。田洪生亲眼目睹了他父母诈尸的全过程,亲手击毙了他们,而且是当着孩子的面。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最起码会给孩子捂一下眼睛。
    唉……真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命数,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可以找正常工作了,非要往非正常工作里头扎。田洪生用枪托往外刨,松软的土在雨水浸泡下都变成了硬浆。他挖着挖着,忽然间眼前的泥土开始松动,石头滚落,隐隐传出摩擦声。
    就好像是里头有什么人在往外挖。
    “小振?小振!”一定是他,肯定还活着,田洪生挖得更起劲儿了,小振那孩子命硬,一般的事还真弄不死他。
    眼前的土块确实松软了,呈散花般往外滑落,显然里头挖土的力道不小。田洪生挖着挖着不敢动了,直接提枪倒退三四步,将枪口对准洞穴。
    这种动静不可能是一个人弄出来的,要不是一群人,要不就是里面的鬼。虽然救儿心切,可田洪生仍旧保持着警戒,打开灯,将红色的准心对准松得最明显的一块。
    轰隆一声,面前的土松了,二次坍塌之后露出了里面的全貌,可是田洪生也瞧见了异常,四五个青皮鬼影就在里头挖着,但是一晃就消失不见,好似没出现过。
    可田洪生看得清清楚楚,这山洞就是鬼挖开的。
    山洞里,陈竹白指了指有亮光的地方:“那边好像有声音……咱们去那边看看。”
    这傻小子彻底迷了路,要是让他自己去找出路,陈竹白担忧他们会被困死在里头,无奈之下只好偷偷召唤阴兵挖开山洞。挖开的刹那他便将阴兵收回,只因为田振看起来不是很厉害的样子,很容易被吓到。
    “咦?怎么忽然有路了?”田振赶紧抱着他快跑两步,生怕好不容易找到的生路又被山石封住。但在临出去时田振又停了下来,将陈竹白放下,然后从t恤上撕出一块布条。
    “你太久没见光了,眼睛要紧。”田振上过专业全套的野外急救课程,将陈竹白的双眼蒙住。
    陈竹白摸了摸眉毛,虽然他不会怕晒,但还是说了声:“多谢。”
    “走吧,咱们出去。”田振重新将他打横抱起,弯着腰,带陈竹白走出困了他几百年的暗无天日的墓穴。
    “不许动!”没想到洞穴外有个人,还拿枪等着他们。
    “爸?”田振的眼睛倒先受不了了,眯着眼辨认。好在现在是傍晚,十秒足够他完全适应。
    “你放心,爸这边有准备。”田洪生看到儿子出来自然高兴,但是儿子怀里抱着的那个……可是鬼啊。
    更何况,他还看到十几个青皮鬼跟在他们的身后,只是儿子没发现罢了。田洪生将红色的准心打在那只鬼的眉心:“儿子,你把他放下,先过来。”
    “啊?他……他不危险。”田振一时陷入两难,“他都快要死了。”
    “我看你才是快要死了,笨死的!”田洪生的心里瞬间拉响警报,看来这只鬼不仅厉害,还会迷惑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田洪生: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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