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邻听完了万识月的整个计划,还是为这个计划的粗糙程度感到震惊。
    “你们就这么确定,徐存湛一定会因为我背着他离开,就愤怒到能够影响缺弊塔魔气的程度?”
    看着陈邻满脸质疑的表情,万识月轻轻一笑:“陈姑娘,所以我才说,你并不适合这个世界。”
    “你不知道对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而言,与自己共享命运的因果之人,是多么特殊的存在。”
    以徐存湛的自尊心,别说被陈邻抛下了——陈邻可以拒绝他,但也不能选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只可惜陈邻一开始就选了徐存湛,所以无从得知那个说了会送她回家的少年,其实并非心胸宽广之人。
    他只是像满足自己一样去满足陈邻。
    一旦这份满足需要惠及他人,徐存湛必然会发疯的。
    无视陈邻还有些质疑的目光,万识月语速变快了许多:“徐存湛已经离开暮白山,我们要快些行动,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她两手结印,指尖抵着三千大罗盘的支柱,口中低声念念有词。原本在匀速转动的三千大罗盘忽然停下,但它自身的光芒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亮。
    从那明亮的光辉之中,逐渐蔓延出一阶又一阶向上的台阶,直通天际。
    念咒需要精神集中,所以万识月的全副心力都放在了自己的术法上,没能看见自己的得意弟子——天枢——她扯了扯嘴角,面皮上勉强挤出一个十分僵硬的讽刺笑脸。
    天枢偏过脸,轻声:“你看她,多努力,我都要忍不住笑了。”
    陈邻并不理他,抿了抿唇,藏在衣袖下的手掌不自觉握成拳,指尖掐着掌心的命运线。指甲顶端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她感觉到了一点尖锐又绵长的疼痛。
    阶梯越升越高,逐渐没入云层。万识月结束施法,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早在她转头之前,天枢便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破绽。
    万识月指了指眼前的天梯:“陈姑娘,你只管往上走即可。”
    陈邻:“……你们这个计划真的可靠吗?”
    万识月严肃而虔诚回答:“我与众长老合力占卜过了,这是成功几率最高的计划。如果连这个计划都不能阻止天劫降临的话,那我们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陈邻一听这个计划居然是占卜出来的,顿时更无语了。
    但眼下她也没有别的选择。都已经答应了万识月,也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无论如何也没有回头路可以再走了。
    松开紧握的双手,陈邻做了个深呼吸,拎起裙摆踏上台阶。
    台阶看起来虚幻,但踩上去却是实体。想到万识月说过这个天梯是假的,陈邻忍不住在心里想真正的天梯是什么样子,总不会和这个假的天梯一模一样吧?
    沈春岁……啊,不能叫他沈春岁了,这样感觉好割裂啊。不过他是镜流吗?他想做什么呢?
    万识月说徐存湛已经离开暮白山了,那么等他回到太原,立刻就会发现自己被天机门带走了吧?也不知道商枝怎么样了,天机门的人扣着她不肯放,但应该也不会伤害她。
    毕竟在列松的记忆里,百药宗的掌门也和他们站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天劫。商枝对他们而言,大约算是自己人。
    脑子里想了很多,但仍旧没办法把所有的事情拼成一个完整的事件。
    陈邻很清楚为什么自己的逻辑总是出现断层——这并非是因为她不够聪明或者不够努力,而是……无论对万识月等人,还是对徐存湛来说,她都太柔弱了。
    徐存湛出于保护的目的,自作主张会过滤掉一些他认为有伤害的信息,不告诉自己。
    万识月等人为了利用自己‘因果’的身份,和她坦白局也是掐头去尾,东瞒西骗。
    明明是这个大事件里最不可缺少的角色,却也是被所有人默契的,隐瞒和欺骗的角色。在这场天劫与修道者互相角逐屠杀的游戏里,陈邻就像固定剧情rpg游戏里的一个重要npc,一个出场就被设定好用途——除去用途外,自身想法并不重要的npc。
    所以万识月不在乎弊灵根的命运共享给陈邻是否会祸及她的家人。
    所以沈潮生不在乎毫无修道能力的因果能否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
    走了不知道多久,陈邻有点疲倦——她扶着膝盖干脆在台阶上坐下,艰难的呼吸,每次呼气和吸气时,都能感觉到自己肺部在隐隐作痛。
    除去正在受罪的肺部,陈邻的喉咙也没有好受到哪里去,一直泛着痒,无时无刻想咳嗽起来。她害怕自己一咳嗽,就又会牵动内脏痛得死去活来,所以一直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弓腰低头,将脸埋进自己并起的膝盖间,陈邻捂住自己喉咙,小口呼吸,眼眶泛红。
    忽然间,头顶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
    陈邻被吓到,悚然抬头,眼眶里原本还含着的眼泪花,瞬间吓得掉下来,像钻石似的,滚过洁白皮肤,欲落不落挂在尖瘦下颚线上。
    她看见了一道模糊的白影——和她在酆都那条台阶上看见的白影很像……不只是像,或许就是同一个。
    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陈邻忽然有了一个非常离谱的猜测,她愣愣的盯着白影,嘴巴微微张开,喉头滚动好几次,却没能挤出声音。
    分明只是猜测。
    可酸涩却瞬间从喉头一直涌上鼻尖,逼得她眼眶涨热,眼泪一颗又一颗滚下来。
    白影搭在她发顶的手往下,轻轻抹去陈邻脸上湿漉漉的泪水痕迹。
    陈邻吸了吸鼻子,一句话断断续续从哭泣间隙里挤出来:“你怎么,你没有,没有去投胎吗?”
    白影给她擦眼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白影的身体像是烛火似的晃动,在晃动的时候,分明看不清它的脸,却能感觉到它在思索着如何回答陈邻。
    “我不放心你。”白影这样回答。
    陈邻自己用手背,很用力的擦了擦自己脸蛋,把剩下的眼泪都擦干净。
    她擦得太用力,把自己脸颊上擦出好几道横七竖八的红痕,眼睛又蓄着一池泪水,光粼粼泛起水波,像一个刚从灶台里爬出来,被烟火熏得乱七八糟的流泪猫猫头。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我是大人了,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白影不语,只是影子晃动,可陈邻总觉得它在看着自己。陈邻不敢问它认不认识自己,也不敢试探性喊一声‘妈妈’。
    她既希望得到肯定的回应,又害怕得到肯定的回应。
    既希望最亲的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又害怕最亲的人一直陪着自己痛苦。
    白影开口:“嗯,我知道。”
    “但我还是不放心你。”
    “你只有一个人,太孤独了,这让我很难过。”!
    第129章
    只要想到面前这个,如同灯火一般摇曳着,看起来就很不稳定的白影,是自己的妈妈。想到妈妈没有在故乡投胎转世——反而跟着她在异世界流浪。
    陈邻甚至没有勇气伸出手去碰一下那白影。
    她身上缠绕不散的晦气被抽出,在她身边凝结成一个飘忽的黑影,黑影发出了沈春岁的声音,“难怪,我就说,异世界普通人的灵魂怎么能在这个世界坚持这么久。”
    “原来是你身上有两个灵魂的重量。”
    陈邻转过头盯着他,“什么意思?不对,你怎么会在这?”
    黑影耸了耸肩:“字面意思。”
    “金线莲对你的保护有限,而这些有限的保护里面绝对不包括保护你的魂魄,金线莲并没有那样的力量。不过这也是因为两个世界的运行法则截然不同所导致……你们那个世界很有意思。”
    “在我们这个世界,人死之后,魂魄进入酆都,是可以轮回转世的。但你那个世界里没有酆都,人死后魂魄也不会进入轮回——那个世界的人死后,魂魄会在自己生前最挂念的地方徘徊,一直到肉身腐朽之后,魂魄也随之消散,还于天地。”
    “然后无数魂魄的力量混合,又在天地间孕育出新生的灵魂,投于肉体凡胎,形成另外一个独立的生命体。”
    “这个魂魄大概是在死前也格外惦记你,所以死后魂魄才会一直跟在你身边,还跟着你一起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过它作为异世界的魂魄,仍旧需要遵守原本世界的规则,等它原本世界的肉身彻底腐化后,灵魂也会消散,力量流回原本的世界。”
    “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嘛——”
    黑影作势抬手,一缕晦气缠绕上他掌心,他对陈邻歪了歪头,语气轻快:“我与天地间的晦气魔气本为一体,你全身都是晦气,我想要出现在你身边,当然容易得很。”
    “不过我劝你,还是快把你母亲的魂魄收起来吧。那家伙要来了。”
    陈邻一愣:“谁?”
    黑影这次没有回答陈邻,而是直接变成晦气消散。那些原本被抽离拿去组成黑影的晦气,再度回到了陈邻体内,她不禁捂住自己发痒的喉咙,再也无法忍耐,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次咳嗽延续得漫长,喉咙里除了痒之外还有痛,一丝一丝尖锐的疼痛挤在一起,好像喉咙里扎着细长的针。
    但即使咳得这样厉害,陈邻也无心去在意自己身体上的疼痛了。她转头慌慌张张去找白影,看见那白影温和的轻抚自己脊背,似乎是想帮自己顺气。
    比起上次在酆都的见面,眼前白影变得更加淡薄,周身微光也摇曳得更加厉害,变得肉眼可见的不稳定起来。
    即使是陈邻这样没有什么修仙常识的人,也猜到这是因为对方的魂魄越来越微弱的缘故。
    假扮天枢的人说她那个世界没有转世——也就是说,妈妈死后不会有转世。
    光是想到这一点,陈邻就感觉自己心脏在抽痛,眼泪几乎要克制不住的再度流出来。
    她回手去握住白影的手腕,却抓了个空,掌心穿过那些微弱的光,什么都没有碰到。手掌抓空的一瞬间,陈邻的脑子没有反应过来,手下意识的往上抬,又抓了一次。
    仍旧是抓空,她的掌心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留住。
    陈邻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她大概是碰不到对方的。在酆都时对方也一直有意的在和她保持距离。
    “虽然不知道谁来了……但那个人精跑得那么快,应该是来者不善的存在,你可以,可以先藏起来吗?”陈邻语速略快,眼睛直直盯着白影,不敢移开。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把对方藏起来。但是想到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似乎对方也不是总在自己身边打转的……大概鬼魂有自己特殊的隐藏方法吧。
    白影在她的注视之下,周身光晕晃动。
    片刻后,它点了点头,消失不见。白影的消失有点像瞬间被吹灭的烛火,只是一个不太吉利的联想,却让陈邻无意识咬住了自己下唇。
    她按了按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缓慢呼吸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拎着过长的裙角,继续往楼梯上走。
    ‘天枢’的话不断在陈邻脑子里盘旋,尽管她努力想让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上面移开,但它们总是自己跳出来。陈邻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做过多的联想——
    在她的那个世界里,死亡便是死亡,死后身体的每一寸组成都以碎片能量的形式还给世界,然后再形成新的生命。‘天枢’的形容有些抽象,这些修仙世界的人可能不太好理解,但对陈邻来说,这却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人死后会被分解,会变成曾经组成他们的,细小的一切。
    变成腐土,变成坟头长起来的青草,变成野花。
    没有轮回,新生命就是新生命,死去就是死去。
    所以她的父母死了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等到肉身腐朽后灵魂也会散掉,没有转世,没有下辈子,也不存在重逢。
    哪怕她现在回去,也不会再有机会和父母再见一面。
    而他们的死亡并非意外,更不是自然死亡。他们所承受的一切痛苦,灾难,都来源于陈邻——来源于陈邻从徐存湛身上共享到的命运。
    来源于那特殊的,被诅咒的弊灵根命运。
    她的身体因为生病而体力骤减十分虚弱,自己走了一会儿后额头上便覆盖上一层冷汗,气喘吁吁,心跳如擂鼓,撞得陈邻自己也头晕。
    她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小憩片刻,单手撑着膝盖,另外一只手擦擦汗,抬头往上看:这该死的假天梯,尽头远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高处本就风大,这条天梯四周又没有能隔绝风浪的防护罩,所以陈邻从站上天梯开始,耳边就一直是呼呼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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