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个妇人听了话,扑哧一声笑了,鬓边步摇晃了晃,“这位太太是外地来的?这东市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只有等宵禁过后人才散。”
    “原来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谢锦言不好意思道。
    “没事没事,我刚来的时候也看傻了。元宵灯会那是满城灯火铺地,半边天都是亮的,要闹几天几夜呢。”妇人摆摆手,余光瞥见谢锦言身边有位黑脸郎君,没再说什么,她脚边的小儿抓住她的裙摆,娇娇地喊了声“娘。”
    她把孩子抱起来,蹭了蹭孩子粉嫩的脸颊,“走!找你爹给你买糖人去。”
    那小孩拍拍手,眼眸弯弯。
    她们走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跟前站住,那男人先是摇头,妇人说了句什么,男人伸出手把孩子抱过去,携着妇人走到买糖人的老人摊前,由着那小女孩挑。
    谢锦言望着她们走远,唇边漾起柔软地笑意。“真是令人羡慕。”
    萧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衣着普通的一家三口,不知有什么可羡慕的。
    “阿慎,我们以后也会像他们一样好不好?”谢锦言回头软语道。
    萧慎这才意识到谢锦言所羡慕的是什么,他顿了顿,点头说好。
    灯火把两人脸庞照的明明灭灭,他们就像民间的普通夫妻一样,从街头走到街尾,北风刮过,呼呼落起了雪。
    “我们回去吧。”谢锦言说。
    “不多逛会儿?”萧慎说,“戏园子可以避风雪,听听曲。”
    未出宫前,期盼雀跃,但真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谢锦言却平静下来,她忽然觉得,两人在一起,不管身处何处,好像……并无多大差别。
    “阿慎近日累坏了,出来我们一起松快松快,但你不能贪玩,回宫洗漱了早点休息。”她故意把语气说得刻板,“你明天不到卯时又要起来忙了。”
    即使隔着幕离,萧慎也能想到她正经的小模样,知道她是担心他的身体,怕他熬坏了精气神,心下歉然,“难得出来,却不能让你尽兴。”
    “我已经尽兴了。”谢锦言说,“上次险些摔了一跤,把嬷嬷都吓着了,除非天晴,嬷嬷总劝着不让我出门,倒是难得出来透透气。”
    萧慎还在犹豫。谢锦言凑近他,“回吧,我也觉得有些累了。”
    他们回了马车,须弥,雪花密而急,不一会儿就将屋宇街道染成一片莹白,天地间仿佛干净得一尘不染。
    她靠在他的肩头,幽幽而叹:“可真漂亮。”
    ☆、第71章 大雪
    “这天阴了,保不起等会就要下大雪。”香巧推开窗瞅了瞅,回头对云华笑道,“快走吧,娘娘他们估计都到了宫外等着咱们了。”
    自从谢锦言被金福公公带去北宸宫,香巧就到了云华住处等人来接她们。两人唠嗑一会儿,云华却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望外头看。香巧毫无所觉的模样,和一直伺候云华的小丫鬟搭话闲聊,等离约定的时辰差不多了,才说动身的事。
    云华自无不从。她们出了玉华宫,宫门不远已有一辆青布马车。香巧扶着云华先上车,厚棉帘子一揭开,云华吃了一惊,里面竟有一个华衣男人端坐,她把疑惑的目光转向香巧。
    “这是宁护卫,他在御前当值的。你想是没见过他。”香巧轻笑道。
    介绍的话统共没露多少消息,那男人微微一颔首,竟闭目养起神,不再理会她们。这马车并不宽裕,又不是亲缘家人,如何能男女共乘一车,但见男人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没有,香巧又连生催促,云华咬住下唇坐了进去。
    香巧坐到她边上,亲热地挨着她,好歹让云华松懈少许,她今儿眼皮直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有心从香巧身上寻点蛛丝马迹,“娘娘去何处了?”
    “婢子也不知道,待会就晓得了。”香巧也没去理会沉默的男人,而是从车壁的小抽屉里取出两个橙子,她执了把小刀慢慢去皮,果子的清香冒了出来。“云女官尝尝,虽比不上娘娘那供奉的贡品,也还算新鲜。”
    马车行驶总有颠簸,但橙子被香巧削得很归整,皮子薄薄的一层完整的脱落下来,可见她的手有多稳了。云华正神思不定,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接过吃了两三片夸了句好,掀帘子望外头看了看。
    一看之下才觉得不对劲,“这路……”越看越熟悉。街上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马车也开始慢行,最终在一处巷口停了下来。
    这是在如意坊的后院,身为官家设立的教坊,平素接待品级官员、出入此地的非富即贵,前头夜夜笙歌,后院却显得僻静许多,都是一些退下来的老姑娘,教教新进的丫头片子,独门独院门户紧闭着,倒像哪个大户人家的后院。
    云华已是冷汗淋漓,她的妹妹就安顿在此处。先前她人弱力微,在宫里苦苦挣扎,顾及不上半点宫外的事情。她妹妹豆蔻年华便开门迎客,后来意外有了身孕,坊间的妈妈照例一碗打胎药,那点子骨血却没被打掉,大夫说再给灌药或是一尸两命。
    孩子生父不明,一出生就是贱籍。她妹妹苦苦哀求才留了下来,云华升了掌事女官,给坊间的妈妈使了银子让妹妹带着侄儿安顿在后院。她无时无刻不想着给妹妹脱籍,但云家犯下的是大罪,先皇时期定了论的案子,想从泥潭中脱身,谈何容易?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云女官的妹妹住在这样的地方。”香巧不咸不淡地声音响起。
    云华冷眼看她,“不是应该去找娘娘吗?”
    宁护卫抱剑下了车,香巧笑了起来,“皇上宽厚,给你妹妹换了个好去处。”卷了卷手里的帕子,把沾染上的橙子汁水慢慢擦干净,“本来我们可以见着你妹妹搬家,没成想紧赶慢赶,来迟一步,瞧这光景,人已经送走了。”
    “皇上这是何意?”云华紧紧盯着香巧,手心掐出一道血痕,她却一点没感到痛楚。
    “当心手上留疤。”香巧伸出手把她紧握的拳头板开,然后没用多少力气就握住她的手腕子让云华动弹不得。
    香巧手上的劲大得吓人,但面上一直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别怕,你既然臣服了皇上,自然会有你的好处,待明年开春娘娘诞下皇子,你妹妹也可从良做人了。”
    云华垂头不语。谢锦言身边的几个丫头,香巧是最寡淡的一个,她好像哪里都挑不出错,却无特别出众的地方,与众人也走得不远不近。现在看来,映雪聪明外露,却是及不上她的。偏偏今天的香巧行径怪异,让人生疑。
    “可别不信。”香巧松开手,她刚才箍着人动弹不得,却没在云华腕上留下任何痕迹,“你妹妹、侄儿就在民安坊落花胡同,你随时都可以去见他们。”
    “陛下圣恩,我自当谨记。”云华这才放心。
    暮霭沉沉,雪花纷飞。这样的天气一下雪,一丝光也见不着了,天直接黑透,要不是在年节上,那些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早关门归家了。云华有心立马去民安坊看个究竟,香巧直说该回了。
    “却不知娘娘在何处?也好一起回宫。”云华还记着谢锦言让她陪同出宫,总不能提也不提。
    “你回宫了,娘娘也就回宫了。”香巧话里话外别有深意。“云女官虽生得瘦弱些,但外人看来和娘娘着实有几分相似,日后娘娘出宫少不得捎带你,若是有什么灾啊祸啊,没准还让人糊涂,认不出你们谁是谁呢。”
    下了马车的宁护卫没再上车,车夫扬鞭架车,香巧朝外头说道:“下了雪路上滑,行得慢些。今儿平平安安我心里头正庆幸呢,回去的路上可别出什么事。”
    车夫长长“哎”了一声,马车的速度却没减缓。
    车内安静下来,只有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云华靠在边上,指尖发凉,她蓦然意识到皇帝明知她身世复杂,还把她放到谢锦言身边的意图。就如今日,若她把提前得知的消息泄露出去,势必有人会采取行动,但今天遇袭的不会是谢锦言或皇帝,而是这架马车。
    而且谢锦言有个万一,与他有些相似自己,怕要被推出去挡灾。她左右逢源的身份,皇帝从未看在眼底,从头到尾,他只给她留了一条路。
    其实在大齐皇帝微服出宫并不少见,太/祖皇帝说了,稳坐宫中固然好,但传消息的人起了歪心,皇帝就成睁眼瞎了,总得出来了解民生,识得五谷杂粮,别养得废物样,手中权柄反倒成了别人的利器。京城被金吾卫监管得跟铁桶一样,出不了多大的差错。
    受宠的嫔妃也能陪着皇帝一块出宫游玩。京中的流民乞丐是最少的,被发现了还会收容到安民堂中安置,总有瓦片遮盖,薄粥度日,运气好还会被那些寻不着徒弟的手艺人挑去当学徒,混口正经饭吃。太/祖皇帝的想法是好,但现时已不同往日,谢太后把持多年,远处又有图谋篡位的大皇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墙头草望风而行,利欲熏心的情况下,谁能保证万无一失?
    可这位新主,怕是不愿意永远受制于人,做事只能缩手缩脚。云华细细思量,香巧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
    “陛下嘱咐你,给岭南那边传个信。”语气轻柔却透出一股冷意,“就说……陛下不想留着他的命了。”
    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云华心头一跳,低低“嗯”了一声,心里暗暗自嘲:枉自诩聪明,当真可笑。
    回宫之后,宫娥禀报,丽正殿的王婕妤派人过来传话,请云女官过去一叙。云华疲惫的挥了挥手,“去给王婕妤赔罪,我这阵忙,抽不出时间过去,万事等过了年再提。”
    第二日天气晴好,难得太阳露了脸,阳光照在身上有些微暖意。年尾命妇们要进宫拜见,谢太后一看天气,也不拘挑什么日子了,当即就召命妇们进宫,她兴致好,还额外请了几位朝中大臣们的千金,热热闹闹在御花园摆了台子,让梨园的戏子开台唱戏,她们在亭子里围炉而坐。
    “太后她老人家说了,昭容身子重,若是不舒服,这样的场合不去也可。”碧瑶到了玉华宫,客客气气地说。
    谢锦言还是让人给她备衣服,“太医说了,我这月份正得多走动走动,到时才好生养。”她已经不是初入宫单纯无知的小丫头了,谢太后有意不让她接触朝中命妇,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性子倨傲。
    红梅傲雪,飘在花瓣上的浮雪宫人特意留着,就是为了给贵人赏景。热热闹闹的戏台子一搭,众人落了座,热闹得像是春天到了似得。
    谢锦言到的时候,已有不少人都在座了,惠敏就坐在谢太后身边,被谢太后拉着手姿态亲热,不知是谁说了句笑话,惹得众人发笑,气氛很松快。谢锦言意外地发现谢锦玉这位大堂姐也在,她丈夫的官位不显,按理不该来这样的场合,转念一想她到底是太后的亲侄女,便释然了。
    面对身份皆比她的贵重的夫人们,谢锦玉不卑不亢,一点没拘谨的样子,见了谢锦言还主动招呼,起身行了礼便笑道:“昭容比上次见着又精神了,还是宫里的水土养人。”
    “我瞧姐姐气色也好。”谢锦言淡笑的回了一句,扶着肚子坐下。“刚刚你们都在笑什么?”
    谢锦玉坐到位置离太后很近,刚巧就在谢锦言边上,应该是谢太后特意叫到跟前的。“太后想把公主配给镇国公的小儿子,刚一提,镇国公夫人就谢恩说求之不得呢。双方皆大欢喜定了喜事,大家不也跟着高兴?”
    竟定了这家?绕是谢锦言对世事所知甚少,也是知道镇国公府的。京中勋贵甚多,走在一条街上没准就好几个皇亲国戚。但不少只有名而无实权,比如谢家,先前衰微至此,只比普通平民百姓好些,吃得还是祖上积累下的老底,因出了一个谢太后,才又起复。
    这算是沾了裙带关系,镇国公府却不一样,他们的爵位同样是世袭罔替,可家学渊源,在立国之前就是一方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从未败落过。
    谢太后对惠敏不上心的样子,还细心给她挑了这户人家,实在出人意料。
    谢锦言不着边际想了一茬,那边镇国公夫人已经和惠敏坐到一块了,退了手上的羊脂玉镯给惠敏戴上。
    众人轮番打趣,说是要等着喝喜酒了。惠敏脸上绯红一片,双眼晶亮,半是欢喜半是羞的,时不时低垂着头摸摸腕上的镯子。
    待嫁的公主成了主角,谢锦玉没跟着凑热闹,而是和谢锦言说起京中的小道消息。这各家各户的动静也能表明朝中风向,宫中少有人提及,谢锦言倒也乐意听。
    “接替父亲位置的中书裴大人成了新贵,他还有个女儿未嫁,近日求亲的人都登破了门槛。老太太听了不高兴,我上回回去,她还勒令我见了裴家人要绕道走。”谢锦玉低语道,“以前是知交好友,现在反倒成了仇。”
    “今天裴夫人来了没有?”谢锦言问。裴元寿本是谢家门庭,但一朝换主接替了谢韬的位置,混得风生水起,谢老太太那性子,看不顺眼不奇怪。
    “来了,就在那,穿牙色妆花褙子那位。”谢锦玉暗指了指,又一抿嘴笑了,“我爹对裴家不痛快,见了这位夫人,我也不好亲近,但听说她性情柔和,料想不难相处,妹妹以后可召她进宫叙叙。”
    “她身边跟着的年轻女子,是她家小女儿?”观之面容秀美,只体态削瘦了些。谢锦言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谢锦玉眼明心亮,在场的夫人,她大多都熟识的,扫了一眼凑近谢锦言耳边细语:“那是容四姑娘,她未婚夫乃是定北侯世子,都是皇上看重的能臣,两家走在一块不稀奇。”
    “我听皇上说起过这事,前些天还下了一道赐婚圣旨。原来就是这位姑娘。”谢锦言笑道。
    赐婚圣旨并不是随便下的,只有皇帝的亲信才能得此殊荣,“现在京中都羡慕容四,她的事传来传去,闹了好一阵呢。”容四姑娘自幼定了一门娃娃亲,眼看要正式过门,忽然遭男方退亲了,她受不了打击差点寻了短见,谁料到皇上下旨把她许给了炙手可热的少年英才呢,但又有风声说,她心里不愿嫁给林涣之,很是闷闷不乐。
    容家老爷本是文人清流,被一道圣旨卷进朝堂上的是是非非,心里老大不乐意,对定北候府不甚热情。谢锦玉把来龙去脉细细说了,又粉饰道:“道听途说的,妹妹听过就算,可当真了。”
    “姐姐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听着比话本还精彩。”谢锦言莞尔一笑。
    “妹妹这话羞煞我了,姐姐可不是那长舌妇,只想着给你逗个趣罢了。”谢锦玉笑道。
    惠敏的婚事定下,这宴主要目达成,看了两场戏,谢太后便说衙门要封印了,各家事情都多,让众人都散了。
    宫妃们簇拥着谢太后往慈安宫走,谢太后似不经意地道:“锦言丫头,听说你昨个去北宸宫耗了不少时辰?”
    “只是陪陛下说了会话。”谢锦言道。
    谢太后淡淡地道:“你身子重,安心养胎是正经,皇上国务繁忙,别误了他的事。”
    这话说得简直是直晃晃打人脸,众妃都下意识瞧谢锦言的脸色,谢锦言眉毛都没动一下,含笑答道:“您教训的是,妾身记下了。”反正是听过就算。
    回了玉华宫,云嬷嬷免不了说上几句。恰时萧慎回来,听了音儿,立马沉下脸,“放肆!”
    在殿内伺候的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厉声厉色,乌泱泱跪了一殿。
    “你们要记得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萧慎训了一句,就感到谢锦言拽他袖子,挥手让一众人都散了。
    “嬷嬷也是为我好,自我怀了孕她都愁白了好几根头发。”谢锦言给他添了一杯茶。
    “这么说,反倒是我不识好人心了?”萧慎挑眉。
    捋老虎须要顺着来,谢锦言柔声道:“见你这么护着我,我心里高兴呢,哪还能说你不是。”
    萧慎的眉目便舒展开了,“过两天,我再给你挑个可心的丫头送来。”
    少了一个红绣,谢锦言身边缺了一个大宫女的名额,她原先还想着从下面挑一个,听萧慎已有了人选,便不再多虑,而是道:“我身边这些人,你清楚得很,云华到底有没有问题?”
    “你只管放心用,出不了差错。”萧慎喝了一口茶,嘴角勾起,“等孩子生下来,让云嬷嬷照看,云华正好接她的班。”
    “阿慎。”谢锦言郑重地唤他。
    “恩。”萧慎不明所以。
    “你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这一亩三分地,我自己能管好。”谢锦言认真地说。她不是傻子,时间长了自然猜到萧慎为她做了多少事。
    萧慎有些不虞,少年的经历让他觉得掌握在手中的东西才是自己的,让他对谢锦言放任不管,就像是她想脱离他的掌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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