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几天,眼看就要到中秋,宫里开始忙了起来,书房也放了假。谢锦言过来向萧慎告别,身边的人与她说了,中秋安南侯府的人要进宫拜贺,顺道也要接滞留在宫中的姐妹俩归家。
    谢锦言有些闷闷不乐。
    “锦言舍不得离了宫里?”萧慎笑道,挑一个桌上的摆盘的橘子剥了,自然地递到她嘴边。做完他才意识到这个动作过分亲昵了。谢锦言倒没在意,张嘴吃了。站在她身后的宫女却不能视而不见,略上前福了一福,笑道,“这些粗活让奴婢来吧。”
    萧慎的耳根便有些发烫。谢锦言浑然不觉,她也有自己的心事,她这个梦……做的也太久了些,一天天过去,她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竟像是真在另一个世界做了谢家的三姑娘,可她明明不是。三姑娘的爹娘要接她归家,她有些慌了。
    “阿慎,你说一个梦可以做很长很长吗?”谢锦言拧着眉问。
    “先生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约莫是有的吧。”萧慎答道。
    谢锦言觉得心安了点,暂时又想不到其他可能,倒没纠结下去。心思又转到眼前,她抬眸看他,眉眼带了笑,“阿慎这的橘子好甜,真好吃。”
    “等你回去的时候我让得福给你装一份,你带回去慢慢吃。”萧慎柔声道。
    “阿慎真好。”谢锦言笑道,“虽然最近没怎么见你,但今天我瞧你笑得比以前多了,去上课很开心吗?”
    “还好。”萧慎盯着她的眼睛,弯弯的好似有星光点缀其中,他的手又有些痒,想拿好吃的东西喂她,逗她开心。但理智犹在,他默默按捺住这种冲动,“锦言最近做了些什么?像是胖了些。”
    “宫里好大,但是好多地方她们都不许我去,我就偷偷去了。”谢锦言笑道。“小桃笨笨的,我躲起来,她都找不到我。”
    “这样乱跑不好。”萧慎敛了笑,先前她落水发了高烧,现在还没好利索,又乱转出了事可怎生是好?“你想去哪?我带你去就是了。”以前他可想不到这位表妹是这么活泼的性子,跟他原先见过的大家闺秀完全不一样。
    “这可是你说的哟。”谢锦言狡黠地笑了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
    萧慎想到再过两天谢锦言便要回谢家,约莫过年才能见到她了。锦言不像谢锦仪,能常常奉召进宫。这样一想,他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点头应了下来。
    谢锦言想去的地方倒是不远,只是偏了点,再往前去就是冷宫了。
    “我听说我就是在这附近落水的。”谢锦言左右看了看。
    “这种地方还来做什么?”萧慎脸色不好看,“我带你去花园荡秋千吧。”
    “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去那坐坐歇歇脚再走。”谢锦言不肯。萧慎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一坐定,贴身伺候的宫女就让她打发回去拿吃的了。谢锦言抓过萧慎的袖子,悄声道:“别让他们跟着了,我带阿慎去另一边玩。”
    萧慎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情,躲起来看太监宫女们四处找他。这样的事情好像只有那位兄长五六岁的时候做过。谢锦言笑得很开心,“阿慎快要长成大人了,却还没玩过捉迷藏,我陪你补回来。”
    假山壁内弯弯道道的小路,是萧慎长这么大第一次玩捉迷藏的地方,出来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那座亭子,牌匾上书有“芳华亭”三个大字,他不自觉笑了,倒是个好名字。
    转眼就是中秋,却不知为何谢氏姐妹没被接回府中,又留了下来。后来萧慎听小管事嚼舌根才知道,中秋宴席上,有人提出为皇上早日完婚,太后以皇帝年岁还小糊弄过去,同时把太傅的孙女叫进宫陪伴左右,连带谢家两个姑娘也一同留了下来。
    明眼人知道这是太后不愿太傅家成为名正言顺的外戚,却也不想得罪未来亲家所做的安抚之举。
    慈安宫内。紫铜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香味三开,让人心神为之一松。谢太后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身边的大宫女灵犀不敢打扰,默默站一旁等候吩咐。过了好一会儿,谢太后才睁开眼慢悠悠地道:“事情都办妥了?”
    “回娘娘,俱已办妥了。”灵犀平静地答道。
    “做得可干净?没留下什么痕迹吧?”谢太后抬了抬手,灵犀连忙扶她坐了起来,又亲自奉了茶,这才道:“那药是新制的,只会让人慢慢衰弱,却不会有其他毛病。东西三个姑娘送了一样的,做没做手脚看不出分别,绮南姑娘年纪不大,想不到那么多。娘娘就放心吧。”
    “要不是她递了什么消息,怎么会有人催起皇儿的婚事?”谢太后叹道,“太傅可是教出了个蕙质兰心的孙女。锦仪面上瞧着样样好,心智可及不上人家。想到这,我就闹头疼。”
    “别人家的姑娘再好,也及不上二姑娘跟您贴心。”灵犀恭维道。
    “从小看大的亲侄女,自然是不一样。”谢太后笑了笑。
    若是三姑娘太聪明,太后才真的要闹头疼。灵犀眼明心亮,这会儿却只附和道:“可不是这个理儿。”
    谢锦言这一留便留到了过年前,时间过去越久,她就越沉默,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了,中间还病了一场。萧慎只当她是想家了,他虽想让她永远留下来,不离开最好,但侯府再次派人来接的时候,还是默默送走了她。
    他想着小姑娘都会念家,他等她大一点,再去向母后陈情,为他们指婚。
    但是他想不到,过后谢锦言一直呆在谢家,等她终于再次进宫,却是以兄长妃子的身份,而且……她也不认得他了。
    ☆、第50章 往事
    那个给过他温暖的小姑娘,几年之后已是明艳动人的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淑妃无孕,她被谢太后召进宫为妃,以诞下谢氏血脉的皇子。
    这对萧慎不亚于晴天霹雳,他不愿相信,赶到慈安宫质询。谢太后颦眉看他,用责怪的语气道:“皇儿糊涂了不成?哀家已下旨封你锦言表妹为妃,也为你挑好了王妃,哪有收回旨意的道理。”
    萧慎不可置信,“母后,我明明与你表明过……表明过我的心意。你当时并没有……”否决啊。
    “你说过什么哀家早忘了。”谢太后云淡风轻道,“即使你说过,那也是少不更事,如何当得了真?”她从未打算让两个儿子都娶谢家女。谢太后招招手,“锦言丫头,你过来与昱儿说个明白,你和他有过什么约定?”
    湖蓝短襦长裙的少女低垂着头,生疏地说道:“妾身与殿下不过幼时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无僭越之举,”她微微抬起头,冷漠甚至带了点嫌恶的眼神表露出来,“还望昱王殿下不要诋毁妾身的名声。”女儿家的清白可经不起半点污损。
    “哀家自然知晓你们都是好孩子,不会行差踏错。”谢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侄女说道,“你下去找你姐姐叙叙旧,哀家还有话与皇儿说。”
    萧慎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他从未想过故人久别重逢,竟是如此景象。谢太后瞧见他的样子,摇了摇头,“皇儿以后休要鲁莽行事了,你的王妃人选,哀家为你相看多时,已大致定了孔家。等忙完锦言的事,就操办你的婚事。”
    萧慎沉默。谢太后挑了挑眉,压住薄怒道:“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吧,这些日子暂且不用来请安了。”
    “……儿臣告退。”萧慎喃喃道,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回去之后,他便被软禁在寝宫。
    直到一日萧曜外出狩猎,却受了重伤归来。宫里宫外慌成一团,太医院的太医们齐聚北宸宫,却无力回天。宫妃们以泪洗面,谢太后却极快的镇定下来,她力排众议要辅佐自己的另一个儿子继位。为防有变,皇位交替的过程十分迅速。
    人们也是在这时,才发现隐于深宫的昱王,比自幼被封为太子的兄长也丝毫不逊色,他甚至萧曜更加愿意采纳群臣的意见。病榻上的萧曜日渐虚弱,他看到弟弟取代他的位置,自嘲地笑了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皇兄好好养伤,多余的事就不要操心了。”萧慎望着他惨白的脸,象征地宽慰道。
    “这伤养与不养又有什么区别,你且过来,朕有话要对你说。”萧曜抬了抬下巴,即使虚弱至极,他也不忘摆出高傲的神情。一直以来,他才是众望所归的大齐天子,这个弟弟,不过是运气好,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而已。
    萧慎心头五味杂陈,既有悲伤、又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轻松感。“皇兄想说什么,便说吧。”
    “大齐的先祖曾有一支无往不利的军队,当年就是这支军队助先祖打的天下。立下大齐基业之后,一部分被拜相封侯,还有一小部分最为忠心的人则被先祖收编,做了皇家的暗卫……”萧曜别过头,伤口疼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喘息着道,“暗卫只会忠于皇帝,母后亦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既然事已至此,朕便将这支暗卫交予你。”
    “……谢过皇兄。”萧慎沉默半响后道。
    “呵,谢什么?”萧曜扯了扯嘴角,讥讽道,“谢朕抢了你喜欢的女人?”
    听他提到锦言,萧慎神色骤变。
    “别那么沉不住气,你既然已经做了皇帝,想要什么没有?”萧曜恶意地笑了笑,“你难道没有想过?”
    心中暗藏的心思被人一语道破,萧慎有些狼狈,他站了起来,“不打扰皇兄歇息了,我这就告辞。”
    从小到大,萧曜能轻而易举得到别人想要一切,不过因为他是皇帝,萧慎坐到了这个位置,又怎会不去想自己错失的东西呢?他去找了谢锦言,但谢锦言对他不假辞色,她前些日子已经正式被册封为萧曜的嫔妃。
    萧慎并不介意这段过往,他想着来日方长,总能打动佳人,让她忆起前尘往事,而不是一副冷淡矜持地大家闺秀模样。有时他也奇怪,那样爱笑的小姑娘,怎会变了这么多,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在萧慎五岁之前,他记忆中的娘亲温柔可亲,会亲手给他做衣服,轻声细语哄他吃药,面对他总有不尽的耐心。在书房几年,先生讲的礼义廉耻他一直铭记在心,他想着兄友弟恭,会因为对兄长萧曜生出些微的嫉妒心而暗自羞愧。
    昱王对外的形象一直是个病弱寡淡的影子,虽然渐渐长成的少年身体已调养得如常人一般,但太后没有让他示于人前的意思,他也就默默做个安静的存在。
    十八岁以前,萧慎的愿望不过是将来娶了给过他温暖的谢锦言,大婚后建牙开府做个闲散王爷。
    即便是意想不到的做了皇帝,他的心里也没有多少争权夺利的心思。萧慎对待群臣很是宽容,却又赏罚分明。那些原本还持观望态度的托孤大臣们陆续都站在了他这一边。
    谢太后本已撤下垂帘,隐与幕后,但她始终没有放权。朝堂众人的变化她不动神色地看在眼里。与此同时,王氏宫女九月怀胎诞下麟儿。
    这个孩子的降生引发了一连串事件,平静不复。对萧慎而言,那是最痛苦的一段时光。血脉最亲的两个人共同图谋害他,金福来报的时候,他根本不愿相信。
    但那却是真的……谢太后与萧曜计划除去他这颗不听话的棋子,让那个刚诞生没几天的婴儿登上大位。皇帝年幼,谢太后便又能顺理成章垂帘听政,继续得揽大权。
    临死前只有冷漠谢锦言被他拘在身边。
    陷入昏迷之前,他看着她喃喃:“锦言,能再对我笑一笑吗?”
    榻前的女子半跪下来,平静地道:“妾身祝陛下早登极乐世界,从此得享安宁。”
    即使重活一世,萧慎亦不能释怀,独睡之时,常常从噩梦中惊醒。他曾死与生母之手,这何其可笑?给了他生命的人,又在养大他后,毫不留情的夺去他的性命。
    那次失去意识之后,不知是何缘由,萧慎回到了一切还未发生之时……宫中正花团锦族,举办着太后开的赏花宴。谢家三姑娘……赫然在宴会上。
    萧慎拿着曾经送给她的手链去找她,她却依旧认不得他。曾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想杀了她。情绪失控之下,他失手弄伤了她,却把真正的锦言给换了回来……
    ☆、第51章 交心
    正值中秋佳节,各宫悬挂着花灯将晦暗的夜晚渲染的如梦似幻。宫人们都守在外间,室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灯火明灭,一个小宫女护着风口处的烛火,俯身去把支摘窗关了起来,窗户合上的声音虽轻微,却也惊醒了沉入回忆的萧慎。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追忆往事,不知不觉小几上的茶水已没了热气。一双温软的双手搁在覆上他的手,身边女子温和的声音传来:“茶水都凉了,我让映雪进来重新泡茶。”
    萧慎这才发现他把那个小小的白瓷杯捏得指尖都泛了白。他放下杯子,定了定神笑道:“我不渴,让她们把你要喝的蜜茶送上来便是。”
    “晚间我不喝蜜茶,一嘴的甜腻味。”谢锦言摇摇头,“阿慎接着说吧。”
    “怎么?锦言听故事听上瘾了?”萧慎笑了笑,他从未给人讲过故事,叙述起来自己都觉得平板无趣,也亏她能耐心听下去。而且……那些惨痛的回忆,他却不想说与她听了。
    “我想听阿慎说完……”谢锦言低下头小声道,“与你相比,我觉得很惭愧。”
    萧慎望着她黑鸦的发绾成的流云髻,头上的明珠花钗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就如她的人一样。他分神地想到最近进贡上来的那匣子珍珠成色极好,明儿吩咐金福送去打造一套头面,她戴上一定好看,嘴上故意挪揄道:“是听我说起幼时贪吃的毛病不好意思了?”
    “阿慎大约不知,我一直把我们的相遇当成一段梦境。”谢锦言抬眸看他,“初始还有些念念不忘,时日久了便记得不太清楚了,也很少再想起。但今天听你说起,就连一些琐碎小节,你都记得很是清晰。我……怎能不惭愧呢?”
    “不用惭愧,我不介意。”萧慎缓缓道。她能养出这样的性子,想必以前的生活应是极为快乐无忧,不像他……只有这么一点温暖可以铭记在心。如果她没有回到他身边,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我也想起了一些,阿慎不该是皇帝。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记错了。”谢锦言迟疑道,前阵子才办完昱王的丧事,个中缘由琢磨起来令人心惊。“我离开之后,阿慎吃了很多苦吧,我见你说着说着就沉默了,好像很不开心似得。”究竟有什么变故?以致他变了这么多。
    “谢家的人把你接回去之后。”说到这个“你”字又觉得颇为别扭,萧慎顿了顿才佯笑道,“我每天去书房上课,与涣之倒是志趣相投,过得很好,不曾吃过什么苦。”他紧了紧手指,发现谢锦言又投来担忧的目光,知道自己言语太过生硬,索性挪开搁在两人中间的木质小几,把她搂近怀里,闻着她身上的淡淡馨香,方真正觉得轻松下来,再开口也顺畅许多。
    在他之前,萧曜与谢太后一直母慈子孝,很是和睦。但随着萧曜渐渐长成,宫中几位怀孕妃嫔都先后发生意外。这对母子之间也有了隔阂,淑妃夹在其间努力周旋,萧曜对她大概还是有几分情义,并未疏远,一直多有宠爱。秋日狩猎是她为了讨萧曜欢心而提出的。
    这场狩猎却出了意外,回程的途中,大量刺客暗中埋伏,淑妃受惊过度,皇帝在亲卫的护卫下失了踪影。谢太后遍寻不着,为了稳定人心,便找了另一个儿子假扮,以期拖延时间。
    萧曜一直是个存在感薄弱的皇子,没有与朝中任何势力牵连,唯一相交甚笃的林涣之也被谢太后派出,美其名曰寻找昱王。谢太后做了最坏的打算,能寻到人最好,若寻不着,孤立无援的小儿子,不一样任她揉搓?
    但现今事情的发展却不像谢太后预期的那般,所以她愤怒,但萧慎最大的把柄在她手中,她却有恃无恐。
    “所以……阿慎是顶替了别人。”谢锦言讶异,她直起身,伸手摩挲萧慎的脸,“所有人都认不出来吗?”即使是同胞兄弟也会有差异吧。
    “我与他……是双生子,本生得相像。更何况母后让我在殿中呆了两个月,实在寻不见人才许我出来见诸位大臣。”萧慎抓住她乱摸小手,淡淡道。
    “但总会有不同吧。”谢锦言的双手被他扣得紧紧的,她想抽回都不行。有人对她说过,过于渴望肌肤温度的人,都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这人真当她是幼时的傻丫头,还一本正经地骗她。谢锦言心里有些气,但最终还是软下心肠,任他握住双手,与他十指紧扣。她几乎是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了。
    “我与那个人虽是同胞兄弟,但他比我更受人喜爱。很久以前我就在想,是不是变得像他一样,也能得到相同的对待。”萧慎说出幼时地念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做别人哪有做自己开心啊。”谢锦言叹道。“阿慎以前也是傻傻的。”
    “是啊,因为我傻所以才喜欢上了一个傻丫头。”萧慎故作正经地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明确的说喜欢她。
    “那你会一直喜欢傻姑娘一个人吗?”谢锦言轻声问。年后太后便要主持大选了,到时候应该会有新人进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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