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 作者:陈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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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回 索养赡师娘勒价 打茶围幕友破财

    话说琴言在怡园与子玉叙了几日,颇觉十分畅满。到长庆葬事过了,忙了两三天,琴言辛苦了,身子有些不快起来,意欲安顿几天,再进华府。一日早饭后,卧在房中,见他师娘进来,琴言连忙站起。师娘叫他坐了,说道:“从前你进华府,不知华公子怎样对你师父讲的,师父也没有对我说过。他在时我诸事不管,如今是要我支持门户了。我想我们一年总要三千吊钱才够花消。你看那天福、天寿挣得出来吗?你没有进华府时,一月内极少也挣得二三百吊钱。如今你又不进班子,这钱自然要出在华府里,想他们也不肯白使唤人。你与我讲定了,一月给我多少钱,其余你自己存下,将来可成家立业,过一辈子的日子。今虽少了你师父一个,其余还是一样,就算省俭些,大约二百吊钱一月总要的。你师父苏州也没有家,我又回不去,我不守住这个旧业做什么呢?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有什么路走?开门七件事,好不难。

    还有那些人情使费,是免不了的。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人,你替我想想,叫我怎样,不靠你靠谁?”琴言听了,呆了一会,心中想道:“这倒是件难事。当初我也不知怎样,也不晓师父得过多少钱。就听得他们说,师父每月进府来领一次,也不知多少。如今师父死了,他们只怕未必照旧了。若除了华府,又问谁去要钱?难道还可以问度香商量么?不比在外,常可见面。此刻师娘要我一月定给 多少钱,这倒是件难事。况且公子近来待我又不如从前,这话怎好去问他?”想来想去,不得主意,答不出来。他师娘心上疑着华公子待琴言不知怎样好,自然要一千就是一千,要二千就是二千。这几天在琴言身上盘算,把个心想昏了。又恐琴言存着坏心,道是师父死了,便可撒开。所以长庆媳妇的心,想钱倒与长庆一样,可称良偶。便要紧挤住了琴言,做个靠山吃山、造水吃水的主意。见琴言不语,便生疑虑,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多少总要有个定数。”琴言道:“当日师父将我送进华府,原是避难,我实不知是怎样讲的。华府有钱给他,没有钱给他,我也不知。且我进去之后,从没有见着师父的面。

    只听说师父每月到府一回,也只在门房里,不知领多少钱。此时我又不出去应酬,一月给师娘多少钱,原是应该的,但我拿不定主意自己有钱无钱,我怎敢随口答应?设或答应了又不见钱呢,怎么对得住师娘?”他师娘口中哼了一声道:“我不信,我也不知细底。你师父是不知自己要死,若知道自己要死,也早对我说了。我听得去年你没有进去时,华公子就打发人出来说要买你,他可是不肯花钱的主儿?一个人凭良心过日子,怎么师父一死,你就变起心来?”琴言听了这些话,已气得要哭,只得忍住了,说道:“这话只好等我进去了再商量,我自己是没有留一个钱。去年及新年得的赏赐,就是前天那一包银子。

    师娘要三百吊钱一月,只怕不能有这许多,总要问明白公子才好定得。但是这句话,师娘代我想想,怎好自己去对公子讲?”

    他师娘冷笑道:“人在他家半年多了,还不好讲?交情越重,钱应该越多了。若是不给钱的交情,要他做什么?你不要装糊涂,他又没花过三千五千两替你出师。若出了师,我自然不能对你讲这些话了。还有那一种有良心的,念着师父、师娘,就出了师还常常孝敬,也是有的。不然你就对他说,叫他拿三千 两银子来出师,我可以置些产业,倒比零碎的好。这两条路凭你走那一条。你总要讲明了,才可以进城。不然进去了,我又不能进来找你,便费了许多周折。”说罢起身出去了。琴言受了这些话,又不能驳他,心中好不气苦。以为师父死了,这个身子由得自己,那知师娘更加利害。

    气忿忿的重新躺下,思前想后,毫无主意。伤心了一会,又想道:“我每逢想不透的,经香畹一说就明白了,此事非与他商量不可。”主意定了,带了跟他的小孩子,随身便服,走出门来。

    到了素兰寓处,却值素兰未回,意欲回家,又属烦闷。想宝珠离此不远,不如找他谈谈也好。才出得素兰门口,见两人站在街心。偶抬头一看,一个是圆脸,生得混混沌沌,脚下倒是一双皂靴。一个生得獐头鼠目,便帽上拖着一绺长红帽纬。

    琴言低着头,只顾走,觉那两人就跟着他。听得一人低低的说道:“好一朵鲜花。”又听得一个说道:“咦,是那一家的,我竟不认识。

    我们且踩踩他。”又听那个说道:“这才算个好脑袋呢。”

    琴言听了,好不有气,然也无奈何,只好由他们讲。只听得背后□□促促,脚步接着脚步,衣裳碰着衣裳,顺风吹来鼻中,觉有狐臊气。急行几步,到了宝珠门口。叫小孩子进去问时,也不在家。琴言见那两人又在后头站着,心中气极,便急急的回去,那两人也就急急的跟来。琴言到了自己门口,一直低了头进去了。

    此刻正是散戏的时候,这些相公如何在家?琴言白白走了一回,路上又遇着这两个厌物,更加纳闷。进了房,长叹了一声,不觉泪下。

    偏有那师娘的表弟伍麻子,不看风色,走进来坐在炕沿, 捏着潮烟袋,找了个纸条子,抽了二三十口,纸煤烟吹得一地。

    又盘三问四的寻这样,看那样。琴言好不砂烦,也不理他。伍麻子吃了一会潮烟,问琴言道:“我听说华府里那些大爷们是不用说了,各人家里都是大屋子,有十个八个小老婆陪着睡觉。

    就是那些三爷、四爷、五爷,连那些赶车的、养马的、铡草的,新年上也穿着狐狸皮袄。”说到此,将手比着个样子道:“这么大的皮荷包,拴在腰里,到赌场上解开来,尽是银锞子,抓一把就押个孤叮还有去年来找你闹的那个姓金的三小子金三,在酒馆子里喝酒,也叫个打十不闲的陪陪。虽然是讹你爹的钱,然而也还有些出息,是真的吗?怎么这些人也这么发财?”琴言心中只管纳闷,更加烦恼,那里有心听他的话,只是不答应。

    伍麻子又道:“我听说这还不算什么奇事。他家的银子柜子里装不下,就散堆在墙脚边,到了两三年不用他,受了潮气要霉烂的,便发出晒晾。晒晾了一天,就有人将五两的换他十两的,将二两的换他五两的,他也不点数。偶然看出来,说:‘我的银子如何变小了?’那些人说:‘晒了一天,晒干了,自然收小了。’这句话我有些不信,难道这位公子,真当着银子都晒得干吗?”琴言听到此,不觉失笑道:“你这话是那里听来的。”伍麻子道:“我们有一班朋友,闲着没有事,聚在一处就讲这些话。城里一个华公子,城外一个大园子里的徐老爷,这两家富贵,讲一年也讲不完。说那徐老爷的园子里山子石底下,埋着十缸银,十缸金。那看金子的财神爷是一头黄毛,看银子的财神爷是一头的白毛。到半夜里,他两个便坐在园墙上吓人,还要拿金锭、银锭子打人。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就捡了金银回去,回去就发财。没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捡起来是块黄土,回去还要生玻我看财神爷也势利,只奉承有时运的人。”琴言听了,倒也好笑。

    伍麻子正说得高兴,忽外面有人叫他,就出去了。原来有两个客来打茶围,伍麻子招呼到客厅坐下,打量这二人,见一个衣赏很旧,穿着旧皂靴,头上的小帽子油晃晃的,沾了些灰土。心上想:“他不是个监生老爷,就是个没选期的老爷。那一人衣裳略新些,帽上拖着一绺红线纬,虽不像个有钱的,或者倒是个老白相。”问了他们的姓,让他们坐了。

    你道这两人是谁?一个是乌大傻,一个是姬亮轩,他二人新在戏园里认识。这日都在街上闲走,适相遇了,跟了琴言到门口。亮轩恍惚记得这了门,想了一会想着了,就猜方才见的是琴言。后又想起奚十一的话,说前月在聘才处叫他陪过酒,无疑是他。便与大傻讲了,大傻见亮轩高兴,欲赞成他进去,好吃个镶边酒,便道:“管他是与不是,既是相公寓里,总可以进得的,我们且进去坐坐,喝杯茶也好。”亮轩道:“你高兴就进去,我是奉陪的。”商量一会,才同了进去。

    这边伍麻子正在张罗,却好天福、天寿散戏回来。见亮轩像是见过的,又记不清,请了安。那个大傻子,他们却见过他,在园子里听衬戏的,便也请了安。大傻子迷迷盹盹的说道:“今日兰保的《盗令》、《杀舟》,桂保的《相约》、《相骂》,实是个名人家数,他人做不来的。”亮轩道:“你们还认得我么?”天福道:“有些面善,想不起来,好像那里见过的。”

    天寿眼瞪瞪的看了一会,问道:“你能是不是去年同一位吃烟的老爷来?那位吃烟的同我师父打起来,还是你能拉开的。”

    亮轩道:“你的记x好,天福就不记得了。”天福听了也想起来,道:“哎哟!那一天好怕人。那位吃烟的好不利害,把桌子都打翻了,还直打到里头去。幸亏我躲得快,不然给他一脚,也踢个半死。”亮轩道:“可不是,亏我救了你们,你们感激我不感激呢?”天寿道:“那一位如今那里去了?”亮轩道: ·“现在病着。”天福道:“天报!天报!叫他多病几天。”大傻子道:“方才见个相公进来,叫什么名字?”天福道:“没有阿,我们就是师兄弟两个。”亮轩道:“有一个进来的,比你们高些,有十六七岁了。”天寿道:“没有,没有。我们只有一个琴师兄,从华公府回来,如今他也不算相公,不唱戏了。

    或者你们看见的就是他。”亮轩道:“不错,不错,就是他。可以叫他出来见见么?”天福摇头道:“他不见人的,多少人知他回来了,要见见他,他总不肯出来。就只到怡园徐老爷处,除了他家,是不到第二家的。”大傻子道:“他既不肯出来,你领我们到他屋里坐坐是可以的。”天寿摇头道:“他要骂我们。”伍麻子站在廊前道:“我们这个琴官,如今是华公府的二爷,不见人了。二位老爷如高兴,叫天福、天寿伺侯罢。”

    大傻子望着亮轩道:“你们既然是旧交,自然也应叙叙,断无空坐之理。”亮轩支吾道:“我还有点事。”天寿道:“你能没有事,你能不肯赏脸。”亮轩道:“真有事。”伍麻子道:“坐坐罢,就有事也不必忙。如今他的师父不在了,他师娘就靠着这两个孩子呢。”大傻道:“你也难得出来,我也走乏了,略坐一坐罢。”又问天福道:“你师父几时不在的?”天福道:“前月二十五。”大傻道:“咳,我竟不晓得他死了。你们虽不认得我,你师父倒与我极相好的。”天寿道:“我也常见你在戏园里,你怎么坐不住,总走的时候多?”大傻子道:“我的朋友多,照应了一个,不照应那个,就招人怪了。”天福道:“我见你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好像忙得很。”大傻道:“既到这个园子里照应了,自然也要到那个园子去照应,不然也要招怪的。”伍麻子已走开。

    少顷,亮轩要走,天福拖住了他,大傻却不动身。只见打杂的进来,在桌子上摆了几个碟子,天福道:“姬老爷请坐罢。”

    亮轩着急,对着大傻挤眉弄眼,要叫他走的意思。大傻装作不见,一手着那几g既稀且短的鼠须,拈了几拈。亮轩见他不动,只得独自想跑,说道:“我要小便。”天寿指着院子里道:“那东墙角就可以。”亮轩走出屋子,到院子中间,撒开脚步就走。

    不料天寿在后,扯着他的发辫一迸,将亮轩的帽子落了下来,发g拉得很疼。

    天寿嘻嘻的笑,亮轩急回转头来,涨红了脸道:“这是什么顽法?”天寿拣了帽子,拍净了灰,与他戴上,拉了他进来。

    亮轩道:“我真有事,何苦缠我。”大傻子见了酒,喉咙已经发痒,劝亮轩道:“他们这般至诚留你,你就赏他们点脸罢。

    既摆了出来,不赏他们的脸,也叫他们下不去。”亮轩无法,又见大傻不肯走,反留住他,想是大傻要做这个东。如果大傻作东,也就放心了,只得勉强坐下。天福、天寿各斟了酒。亮轩饮了两杯,见大傻子放心乐意的喝酒,手里抓了一把杏仁,不住的往嘴里去,又见他吃了三个山里红,一个柿饼。

    亮轩心上又想去看看琴言,此时已经点了灯,便对天福道:“你同我到你师兄屋子里去坐坐罢。”天福道:“你定要见他,待我先去讲一声。”天福进去,见琴言在那里看书,便说道:“外面有个姬老爷要见见你,见不见呢?”琴言道:“我见他作什么呢?你见我见过人吗?”天福没趣,将要出来,琴言想要关门,不料亮轩、大傻已走到房门口,就都匾着身子挤进来。

    琴言满脸怒容,未开言,大傻子深深一揖,亮轩也曲着腰作了半个揖,满面堆下笑来。琴言倒也无法,只得还了一揖,不好就走。他们也不待招呼就坐了。

    亮轩眯齐了鼠眼,掀唇露齿的要说话。大傻先说道:“怪道多天不见令师,原来归天了,我竟全然不知。非但没有具个 薄分,连拜也没有为拜一拜。多年相好,从前承他一番相待,倒也不是寻常的交情。”又摇着头道:“荒唐,荒唐!不知那些联幛的公分,有我的名字没有?”亮轩笑容可掬的道:“我去年奉拜过的,偏值尊驾进了华府,以至朝思暮想,直到今日。

    前日又听得尊驾与敝东同席,我就没福奉陪。敝东是个直爽人,不会温存体贴,一切尚祈包涵,不要见怪。”琴言见这二人就是路上跟着他走的,心中甚恼。及见他们恭恭敬敬的作揖,一个说与师父相好,一个说与他敝东同席,正猜不出这两个是什么东西,也不来细问,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叫小子给了两钟茶。

    大傻一面吃茶,见挂着一副对子,念将出来,错了两字。大傻腹内既属欠通,眼光又系近视,倒最喜念对子看画,充那假斯文。琴言看了暗笑,略略看他们的相貌,已经生厌。又见亮轩嘻着嘴说道:“我那敝东,其实很好交的。你是不知道他的脾气,若混熟了,只怕还离不开呢。”大傻道:“不见那春兰么?”亮轩道:“春兰固然。本来钱也花多了,自应心悦诚服的了。我那英官呢,借去用两天,就用到如今不肯送还。这个小东西也恋着他,将我往日多少恩情付之流水。这也不能怪他,从来说白鸽子望旺处飞,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我这敝东,在京里也算个阔老斗,就与那华公子、徐少爷也不相上下,而且他们都是世交。前日那位徐少爷来,适值敝东不在家,他就到我书房来坐了好半日。送他出去时,他再三的约我去逛园。”大傻道:“你去没有呢?”亮轩道:“我始而倒打算去,况且他往来那一班公子名士,都也与我相好。后来我想他还没有做过外任,未必知道我们这一席是极尊贵的。若论坐位,是到处第一,我恐他另有些尊长年谊,不肯僭我,我所以没有去。”大傻道:“可惜,可惜!我吃过他家酒席,只怕京里要算第一家了。”琴言听得坐不住,幸天福、天寿都在这里,便对天福道: ·“你请二位到外面坐罢,我有事情。”便即走了出来。二人没趣,只得同天福、天寿也出来了。

    亮轩就想从此脱身,一径的走,又被福、寿二人拉祝桌上又添了四小碟小菜、两碗稀饭,亮轩心上想道:“这是什么吃局,一样可吃的菜也没有,难道八碟干果、四碟小菜、两碗白粥,就算请客不成?要不然,是傻子与他讲明,是要省钱的缘故。这个东,大约是傻子作定了,索x吃他娘的。”亮轩也举箸吃了一会。大傻子已喝了两壶酒,将四碟小菜也吃干净了,喝了两碗粥,抹一抹嘴。见亮轩不甚高兴,便对天寿道:“姬老爷是要喝热闹酒的,你叫人去添些菜来,酒烫得热热儿的,与姬老爷豁几拳。今日是我拉他来的,你们巴结得不好,以后他就不肯来了。”亮轩打量是请他,便放了心,忙说道:“怎么是这样的,也算不得吃饭。”天寿道:“这原算不得吃饭,我当你们吃过饭了,随便吃钟酒儿坐坐的。既然姬老爷还没有用饭,另预备饭就是了。”大傻道:“是阿,我也没有吃饭。姬老爷也吹两口的,你何不请他去躺躺。”天福道:“那一天真也见你吃了两口,不过吹不多。”亮轩见大傻这般张罗,像个做东的样子,便有些喜欢。天福同他们到了里面,一面吩咐厨房添菜备饭。亮轩原不会吹烟,不过借此消遣。天福、天寿倒有几口烟瘾,便你争我夺的上烟。大傻乘他们不留心,即走了出来。他也饱了,便蹋着破皂靴匆匆而去。

    亮轩与福、寿二人说了一会话,问了些琴言光景。伍麻子来请吃饭,亮轩才找起大傻来,杳无影响,心中着忙,便变了神色,只管要找乌大傻。天寿说道:“他去了。这个人是坐不住的,我见他在戏园里,一天总要走个十几回,想必他就来的。我们先坐,不用等他了。”亮轩只得坐了。看菜是四碟两碗,两盘饽饽,就吃了些。终是无j打彩,心上要想个脱身之计。

    那伍麻子在旁,见大傻子先走了,看这位又是心神不定,像有心事,倒也猜不着他要跑。那长庆的媳妇,自从丈夫死后,家里还是第一回开张留客,叫伍麻子好好照料,不要待慢了老斗,故常在窗前站立。那两个孩子本来不会说话,夹七夹八的。亮轩更坐不住,横竖迟早皆走,吃完了,嗽了口,对天福道:“今日扰了你们,我只好明日补情的了,今日却没有带钱。”

    天福听了,呆了一呆,不敢答应。还是天寿略灵些,说道:“老爷既没带钱,府上在那里住,叫人送老爷回府,就可以带了来。”亮轩道:“这也不必,我明日送来罢。”伍麻子听了,想道:“有些不妙,不料这两位是这样的。”便进来在窗户边站着,看看亮轩。亮轩想硬走出来,天寿拉住道:“不用忙,再坐坐。”亮轩不理,只要走,天福也来拉祝亮轩一想,不如拿出去年奚十一的手段来吓吓他,便喝道:“做什么!那里有天天带着开发来的!我们叫相公,是积了几回一总开发。你们这些不开眼的东西,还不放手,不要叫我生起气来,也照去年的样,给你们一顿打。”两个孩子怕他,不敢说话。伍麻子是个不懂规矩的人,道是长庆死了,他表姊全要仰仗他。若头一回买卖就是这样,脸上觉得不好看,况且又是他帮着留的。听了亮轩这些话,便动了气,说道:“姬老爷,你这话讲得不在理。你老爷又没有来过两回,伺候了半天,酒饭烟茶都是钱买来的,一个大钱不见面,倒要骂人不开眼。就说送你回府也没有说错,难道你没有个住处?就是住店也有个店,住庙也有个庙。身边不带着,自然就到府上去领,这句话就算得罪了人么?你既没有带钱,难道不准你走,留你的东西做抵押不成?自然跟你回去。知道了一个地方,就歇一天给我们,也使得。”亮轩无言可答,再想说两句大话,又说不出来。那样肋身材,木瓜脑袋,就装些威风,也吓不动人,只得说道:“我是省你 们跟我走,你当是什么?你既不嫌路远,就跟我去领赏。”伍麻子想那些跟兔不中用,便自己提了灯笼照了。亮轩轻轻的脚步,左绕右绕,还想遁去。无奈伍麻子紧紧的照着,亮轩只得回寓,叫他在门口等了,好不懊悔,上了大傻的恶当,心里骂几声,开了拜匣,捡出几张钱票,看来看去,犹如割他的r一般,忍着心疼,捡了一张两吊的,又于纸页子内捡了一张一吊的,要找人送出,跟他的人又不在家。只得拈了一个纸条子,蘸上油点子出来,交与伍麻子,转身就走。

    伍麻子虽不认的字,但长庆生前将票子叫他取钱,也不知取了若干。一字到十字这几个,凭你怎样字写,他都认得。灯下一看见是两吊,便叫道:“姬老爷转来!”亮轩欲待不理他,已跟进了门,只得应道:“还有什么?”伍麻子道:“这两吊钱怎样,是赏我的么?那相公开发,酒席钱呢?”亮轩道:“我不晓得,一总在内。”伍麻子道:“姬爷不要顽笑,既然这么说,请收了。”便将票子递过来。亮轩无奈,只得又添上那一吊,说道:“尽在乎此,你要不要也随你罢。”伍麻子如何肯收,便发话道:“既然心疼着钱,也应打算打算,就不该进来。就是摆个酒,至少也得二十吊,何况添菜、吃饭!三吊钱,我们赏厨房打杂的还不够呢。”亮轩不理,一直进去了。

    伍麻子欲要跟进来,门房里有人听见,出来问是什么事情。

    伍麻子将细底说了,那管门的笑道:“我们这师爷也太想便宜了,既要乐又舍不得钱。你也算了,折了这一回本钱罢,不要在此啰唣,适或教我们老爷听见了,倒不好。”伍麻子见亮轩已进去了,又不好跟进去,再经那门公劝告他,知道是奚十一的寓处,恐怕闹出事来,只好转回,却也讲了好些淡话,匆匆回家交帐。

    长庆媳妇一见只有三吊钱,便说道:“那里有这样开发?你也在这里多年了,你见收过三吊钱么?怎么不摔还他,也臊臊他的脸!腥不腥,臭不臭,两个相公留了两个客,烟茶酒饭,闹得乌烟瘴气的,还替人做跟班,提了灯笼送回去,接了三吊钱就夹着屁股回来。一个汉子连个数目字都不认得,难道你钱票子见得少么?”把个伍麻子骂得火星直冒,嚷道:“我岂不知道,我见千见万,也没见这两个不爱脸的,一个喝了两碗粥先逃走了,这个也是时刻想跑,好容易逼住了他,送他回去。

    我想十吊八吊,最少不去了。谁料他先还只给两吊钱,这一吊还是后来加上的。那个忘八蛋肯接他的?他塞在你手里,就跑进去了。我想跟他进去,有个管门的出来解劝,说是奚十一的寓处。那奚十一是好惹的?去年凭空的来找琴官,将姐夫一摔一个大筋斗,半天爬不起来,桌椅板凳打得粉碎。倘今日又遇见了他,可不要白挨一顿打,连这三吊钱也没有,我所以只好接了回来。我岂不想他三十吊么?”长庆媳妇道:“都是你们这些瞎眼睛的,也不分个人鬼。分明来打茶围的,苦苦拉住他,将个臭虫当作洋虫。以后如遇这等不要脸的下作东西进来,务必撵他出去。太太这里不是舍粥厂,又不是我的儿子,吃了抹抹嘴就走。当家的死后,今日还是头一回开市,就遇着两个混账东西,与前年那个开姜店姓杨的杨八一样,不是玉天仙还叫他姊夫呢。归g儿是白吃白喝。这些个不要脸的狗巴□的,真可恶!”长庆媳妇叨叨了一回。到明日,伍麻子去照票子,谁知后来添的一吊还是张假的。又到奚十一寓处来找亮轩,倒被奚十一的家人骂了一顿。伍麻子受屈而回,只得自己赔上一吊钱,交清了账,唯有咒骂亮轩而已。

    琴言今日找着了宝珠、素兰、商量师师娘要钱之事。不知宝、素二人有何良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苏蕙芳慧心瞒寡妇 徐子云重价赎琴言

    话说琴言是晚听姬亮轩、乌大傻说了多少瞎话,更加烦闷,幸他们就出去了。候到二更,不见宝珠、素兰过来,只得睡了。

    一夜无眠,到了次早,即叫小使去请他二人来。

    是日,素兰清早已为王文辉叫去。少顷,宝珠过来。宝珠道:“昨日失候,我到三更才回的,他们也忘了,没有对我讲。方才你们五儿说起来,方知道。两三天总不见你,为什么不出来散散闷?今日度香约赏杏花,咱们可同去了。”琴言道:“可以。我这两日偶然感冒,觉得疲倦,今日也想出去散散。且假期已满,也要打算进城了。”宝珠道:“再歇两天进去也不要紧,进去了,咱们又会少离多了。”琴言道:“近来倒有件难事,我竟没有主意,故请你与香畹来商量,怎么代我想个法儿才好。”宝珠道:“什么难事,你且说来。但你想不到的,只怕我也想不到。”琴言道:“昨日,我那师娘问我进华府时,华公子对你师父是怎样讲的,可曾得过他家的钱。又说家中一年的浇裹,须得两千四百吊钱,要我给他二百吊钱一月,说定了方叫我进城。我想去年原为奚十一的事送我进去,我进去了也没有见着师父,不知其中是怎样的。今师娘忽然问我要二百吊钱一月,叫我怎么打算得出来?又要我去对华公子讲,又说师父死了,我就变了心,又说华府也没有花过三千五千两。如今要我去对公子讲,要他出三千银子与我出师,出了师,才不要我的养膳。不然,这一辈子就要定在我身上过活。我想如今 又不去应酬,靠着府里节下赏一点东西,如何一月积得上二百吊钱?你是明白人,这话可以对公子讲得么,不是件难事?师娘又不晓得其中的难处,一味的问我要钱。你替我想一想,有什么法子,我是一无主意。”宝珠听了,亦以为难,踌躇了一回,说道:“一年要二千四百吊,三年也就三千两了。这养膳二字,是没有尽期的。华公子x情不常,未必靠得定。若要他出师,或者看他高兴倒能,但也须有个人去与他说。还有一层,他既与你出了师,你这人就算他的人了,以后就由不得你,只怕就要在他的府里终局。这是要你立定主意的。”琴言道:“这些事我也想过,但此时虽没有与我出师,我也不能自主。”

    宝珠道:“若有人与你出了师,你以后怎样,还是在外呢,还是愿进华府去呢?”琴言道:“此时我也不能定,且出了师,再打算出府。”宝珠笑道:“人家只有一出,你今有两出,不要将来犯了七出。”琴言也笑了。

    只见素兰走来,琴言、宝珠让坐了。琴言道:“你早上那里去?”素兰道:“今早王大人叫我去,我当是什么紧要事,原来很不紧的一句话。我与剑潭、庸庵谈了一会,方才到家。

    知道你请我,不知有何差委?”宝珠将方才的话与素兰讲了,素兰拍手笑道:“果然,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我真佩服他。据我说是出师的妙,你且应承他出师。”琴言道:“好容易的话,你倒轻轻的一口断定了。这三千头打那里来,我岂能去对华公子讲的?”素兰道:“定要三千?二千呢?可以不可以?”宝珠道:“这事有点边儿了。请你来商量,你第一句答应出师,第二句就劈断银价,这是x有成竹的话,岂不是可成么?”琴言道:“也要个旁人去说,三千、二千,我也不能对他讲的。”

    宝珠问素兰道:“就算只要二千,你有何高见?倒要请教请教。”素兰道:“这件事我与一个人十天前已想到,而且商量 了一回,但是未必然之事,所以没有对人讲起。”宝珠道:“你说佩服的是谁?”素兰道:“那一天我与媚香闲谈,偶然讲起玉侬来,媚香说他师娘,”素兰说到此,便从窗外望了一望,说道:“此处说话,那边听不真么?”琴言道:“听不见的。”素兰道:“媚香说他师娘与他师父一样利害,只怕这一辈子要靠在玉侬身上。玉侬虽不唱戏,究竟没有出师。若论玉侬的钱,也就不少,看来此时未必有存余。若四五千吊钱可以出得师,我们代他张罗张罗,或是几个相好中凑凑,也可凑得一半。就说的是你、王氏弟兄、瘦香、佩仙等,想没有不肯的。若能凑出一半,那一半就容易了。”宝珠道:“出师之后怎样呢?”素兰道:“那倒没有商量到这一层。只要出了师,这身子就是自己的了。那自然由得你。”宝珠道:“若在华府中,也与不出师一样,由不得他。”素兰道“华公子也没有买他,他师父当日又没有写卖字给华府,怎么由不得他,难道在那里一世么?”宝珠道:“此处说话,到底不方便,我们何不同去找媚香商议。一同到度香处,看看杏花,连碧桃也开了许多。不知今年节气这么早,我记得碧桃往年是三月中开的。度香今日也不请客,我们几个人去谈谈未尝不可。”琴言也甚乐从,换了一身衣服,一面叫套了车。素兰、宝珠都是走来的,二人便吩咐跟班回去套车,并吩咐所带的衣服,都到苏家佩香堂来。

    二人即同坐了琴言的车,到蕙芳寓处。

    却值蕙芳在寓,三人进内,只见蕙芳在书桌上看着几本册页,见他们进来,笑面相迎,说道:“今日可谓不速之客三人来。”三人笑了一笑,且不坐下,就看那册页。宝珠先抢了那本画的,那两人也凑着同看,有山水,也有花卉,却画得甚好,原来蕙芳新求屈道翁画的。看到末后一页,是一个美人倚阑惆怅的光景,阑外落花满地,双燕飞来,像是:“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的诗意。琴言触动了当年那个灯谜,忽忽如有所感,看题着一首绝句,琴言默念是:春色关心燕燕飞,杏花细雨不沾衣。

    倚阑独自增惆怅,芳草天涯人未归。

    又将那一本字也看了。蕙芳让三人坐下,问道:“你们还是不约而同,还是约了同来的。”宝珠道:“约齐来的,我们同到度香处看杏花罢。”蕙芳道:“今日又有局吗?”宝珠道:“局是没有,也算个不速之客何妨?”蕙芳点首笑应。素兰、宝珠的衣服与车都来了,二人即换了衣服。蕙芳进内也换了,又问道:“你们同来竟一无所事,单为看花么?”素兰道:“事有一件,到怡园再讲罢。”蕙芳道:“何不先讲讲,此刻还早,到度香处尚可略迟。”素兰就将琴言的师娘要他出师的话,略说了几句。蕙芳道:“何如?我前日对你讲,你还说这也未必然之事,谁知竟叫我说着了。但要办这事,其实也不很难,就怕娘儿们的说话不作准,一会儿又不愿了。或是说定了数目,又要增添起来。且谁去与他讲呢?”素兰道:“那倒不要紧,就是我们也可以去讲的。”蕙芳道:“既如此,且到怡园再商量罢。”于是一同上车,径往怡园来。

    进了园,看不尽绛桃碧柳,绿水青山。过了一座红桥,绕了十重绮户,才到东风昨夜楼边。只听得楼上清歌檀板,有人在那里唱曲。四人便住了脚步,听像度香的声音,唱着一支《懒画眉》,四人细听是:漫说瑶台月下幸相逢,又住了群玉山头第一峰。耐宵宵参横月落冷惺松,又朝朝铜瓶纸帐春寒重,且请试消息生香一线中。

    众人听不出什么曲本上的,觉得笛韵凄清,甚为动听。听得子云笑道:“到底不好,还是你来,我来吹笛。”又像次贤 唱道:则这勾阑星月夜朦胧,听尽了曲唱江城一笛风。相和那帘钩敲戛玉丁冬,引入离愁离恨的梅花梦,作到月落参横萧寺钟。

    四人正在好听,忽然止了,听得次贤说道:“其实唱起来,音节倒好。”又听得子云说道:“何不将工尺全谱了,教他们唱起来。”四人知道不唱了,齐走进去。书童匆忙上楼通报。

    宝珠等走上扶梯,进得楼来,次贤、子云笑面相迎,见了琴言、蕙芳等更加欢喜,说道:“今日倒料不着你们来。”宝珠道:“都是我请来的。”又对次贤道:“瘦香身子不快,不来了。”

    琴言于此楼还是初次上来,见这楼弯弯曲曲,层层迭失,有好几十间,围满了杏花。有三层的,有两层,五花八门,暗通曲达,真成了迷楼款式。又望见前面的桃花坞,隔了一座小山。

    一条清溪,那桃花已是盛开,碧桃还只半含半吐,连着那边杏花,就如云蒸霞蔚一般。看楼中悬着一额是“东风昨夜楼”,有一副长联,看是:一夜雨廉纤,正燕子飞来,帘卷东风,北宋南唐评乐府:三分春旖旎,问杏花开未,窗间青琐,红牙白□选词常次贤、子云看他四人今日打扮分外好看,艳的艳,雅的雅,倒像有心比赛的一般。此刻都还穿着小毛外褂,琴言是玄狐耳绒,宝珠是玄狐抓仁,蕙芳是云狐抓仁,素兰是骨牌块云狐干尖。四人相对,就是珊瑚玉树交枝,瑶草琪花弄色,觉得楼外千枝红杏,比不上楼中四个玉人。次贤、子云虽时常相对,此刻亦还顾盼频频。子云道:“今日无肴,只有小饮,你们饿了,就吃起来罢。”蕙芳道:“我真有些饿了。”子云吩咐先拿几样点心来,随后就摆了几样肴馔,大家小酌。宝珠道:“方才听你们唱的是什么曲本?音节倒像很熟,而曲文却没有见过。”

    次贤道:“这是我当年一个好友,制了一部《梅花梦》的曲 本,有二十出戏。前日从书箱内找出来,将《九g谱》照着他的牌了填了工尺,倒也唱得合拍。却只填了这一出《入梦》,其余不知唱得唱不得。明日与你们班里教师商量,可以谱他出来。”蕙芳道:“那倒可惜了。我听这曲文甚好,还是你自己按谱罢,若与我们教师,他便乱涂乱改,要顺他的口,去的去,添的添,改到不通而后止。若能移g换羽,两下酌改就好了,除非要请教那位屈先生。”次贤道:“他偏这音律上不甚讲究。

    弹琴之外,一无所好。你与他讲,他又说三代之后乐已亡,故将《乐记》并入《礼记》。”四旦皆笑。子云道:“我今日得了些江瑶柱,但是干的,作起汤来,虽不及新鲜的,比那寻常海味还好些。”琴言道:“我闻新鲜荔支与江瑶柱别有滋味,不同凡品。若那干荔支,也就没甚可爱,还比不上桂圆。那干江瑶不知是怎样的?”蕙芳忽然大有感慨,呆呆不语,俯首若思。子云颇觉诧异,见他是倜傥诙谐惯的,何以忽然如此。次贤问道:“媚香有什么心事么?”蕙芳道:“没有。”子云道:“方才很高兴的,此刻为何不乐呢?”宝珠等也看出蕙芳有些不快。蕙芳不语,停一会说道:“花能开几日?”次贤接道:“七十年。”蕙芳道:“何以能七十年?”次贤道:“人生在世,以七十年算,活一年开一年。”蕙芳道:“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花。”子云道:“有去年花,就有今年花。”蕙芳又道:“今年的花,留得到明年么?”子云道:“看留的人怎样?”素兰道:“你们忽然学起参禅来。”琴道:“据我看,是开花不如不开好。”宝珠道:“何故?我说花谢不如不谢好。”

    蕙芳道:“不谢也是不谢的花。你听玉侬说,荔支鲜的时候何等佳妙,及干了,便觉酸得可厌。何以形貌变而气味也会变呢?大约人过了几年,也就是清而变浊,细而变chu,甘而变酸了。”宝珠接道:“就是酸些,也是妙品,总比俗味强多了。”

    说得三旦齐声叹息。次贤、子云颇觉得意。蕙芳又道:“我们要看静宜到七十岁时,还是这样不是?”次贤笑道:“春华秋实,各有其时。就是荔支鲜的时候,配得上杨玉妃。如今干了,也还配得上屈道翁,总还是在枣栗之上。”说得大家笑了。

    子云道:“这一比虽切,然究竟委屈了道翁。他却不酸,还比为干江瑶罢。”次贤道:“那更委屈了。你是浙人,自然夸赞江瑶。若说那干江瑶,真像那从良老妓,回忆当年,姿态全无,余腥尚在。”宝珠问次贤道:“食品之内,究以何物为第一?”

    次贤道:“我口不同于人口,不敢定。以我所好,以鱼为第一。”琴言、蕙芳皆道:“说得是。”次贤道:“食品中也分作几样。如人品不同,有仙品,有神品,有逸品,有妙品,有宜烹龙煮凤,有宜吸月餐露,使其相反,两不为佳。故往往我说这样好,他说这样不好。《孟子》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

    大概是论易牙所调的味,皆合人之口味。若今日的厨子,也就单合他自己的口味了。”子云道:“正是。譬如去年那个熊掌,真真糟蹋了。怪不得晋灵公要杀宰夫,想是他也剩这一个,若还有几对留着,也不至恨到如此。”说得合席皆笑。

    宝珠对琴言道:“上一回对戏目的对,你出四个字的,以后我也想着一副。”琴言道:“是什么?”宝珠道:“《游湖借煞,《搜山打车》。”琴言道:“真好,工稳之极。”蕙芳道:“就是《别母乱箭》,可以对《训子单刀》。”素兰道:“这么对,还有《闹朝扑犬》,也可对得《打店偷》。”

    子云笑道:“到底他们记得熟,可以不假思索。”次贤道:“自然,我们虽也记得几个,究竟是半生半熟的。”子云道:“我有一个摆骰子的顽意儿,试试你们的心思。”叫取三颗骰子来,蕙芳道:“又是那个飞曲文的么?”子云道:“不是,这容易多着呢。将三颗骰子摆成一句诗色样,随你算。譬如四可 以算人,也可以算花,也可以算水,也可以算风。像什么就算他什么,这不很容易么?我与静宜喝酒,你们摆来。”宝珠便接了过去,道:“待我摆摆看,不知摆得出来,摆不出来。”

    便摆了一个么,一个四,一个五,口中念道:“日边红杏倚云栽。”次贤、子云都赞道:“摆得好。这五算云,更觉典雅,我们贺一杯。”素兰将骰子抓过去道:“我也摆一个。”摆了三个红,念道:“红杏枝头春意闹。”子云也赞了好,这三个红都得个闹字意,即对次贤道:“我们也贺一杯。”蕙芳道:“枝头两字,似欠着落。”即摆了一个四,两个五,念道:“一色杏花红十里。”子云道:“这个更摆得好。状元归去马如飞,此是湘帆的预兆,我们公贺,就是媚香也应贺一杯。”蕙芳听子云说得好,也觉喜笑颜开的饮了一杯。琴言取过骰子,摆了一个四、两个三,说道:“你们都说杏花,我却说句桃花。”

    念道:“桃花流水杳然去。”子云道:“很好,原没有限定杏花,各样皆可说得的。”与次贤各饮了一杯。宝珠摆了两个三,一个么,念道:“双宿双飞过一生。”子云与次贤赞了,饮毕。蕙芳抢过来,接着摆了两个六,斜摆了一个四。素兰笑道:“你们看他这么忙,抢了我的去,又摆出这个色样,定有个好句出来。”蕙芳便念道:“珍珠帘外向人斜。”大家一齐赞道:“好个珍珠帘外向人斜,摆得真像,合席各饮一杯。”

    素兰摆了两个六,一个四,念道:“十二楼中花正繁。”次贤、子云也饮一杯。琴言摆了两个么,一个三,念道:“一一归巢却羡鸦。”次贤把琴言瞅了一眼,心中暗忖道:“今日玉侬出语甚是颓唐,为何他偏说这些句子?”后来大家乱摆了一阵,有说得像的,也有说得不像的。大约今日摆的,要推蕙芳第一了。

    吃过了饭,又下楼逛了一会,过了小山,过了石梁,便是 留春坞。就在留春坞内煮茗清谈。宝珠对子云将琴言的师娘要他出师,及蕙芳、素兰的主意说了一遍。子云道:“若果如此,倒也很好。”便问蕙芳道:“你们有这力量作此义举么?”蕙芳道:“若说力量,原也勉强,但集腑成裘,也还容易。我与瑶卿、香畹三人可以凑得六百金,王氏弟兄、佩仙、庚香可以凑得四百金。”次贤道:“我来一分,出二百金,前舟可出三百金,庸庵、竹君二人可出三百金。庚香、湘帆、剑潭不必派他,凑起来已得一千八百了。若要三千,还少一千二百两,不消说是度香包圆了。”子云道:“难道华星北倒干干净净,一文不花,这么便宜。”蕙芳道:“据我说,不必要他出钱。如今与他讲,就是一总要他拿出来,他也肯,但是玉侬只好在他家一辈子了。”子云点头道:“说得是。我想你们都不甚宽余,一时仗义挤了出来,恐后来自己受困。如今通不用费心,在我一人身上,只要你们去讲。讲妥了,银子现成,叫他们来领就是了。但以速成为妙,一来玉侬假期已满,也不宜常在外边,适或进去了,再找他出来也费事。明日你们就去,尽其所欲,自无不妥的。”三旦皆应了几个“是”。琴言见子云如此仗义,感激不尽,不觉流下泪来,便跪下拜谢。子云连忙搀起,见琴言如此光景,颇觉恻然,说道:“玉侬何必伤感,我看你终非风尘中人。不过一举手之劳,何足称谢!”三旦见琴言的凄恻是生于感激,子云之慷慨是生于怜爱,都也枨触起来,泪珠欲堕。子云问道:“这话谁去讲呢?须得个老成会说话的。若你们去,恐不中用。”蕙芳道:“此事少不得叶茂林,玉侬是他同来的,又是他教的戏,他也老成,会说话。”琴言连连点头道:“必得他去才妥。”子云道:“既如此,你们早些回去罢。今晚就请叶茂林去,讲妥了,我明日听信,碰玉侬的运气何如。我宅里还有点事;不能陪你们,要过那边去。”子云带了家人 先出园去了,回到住宅。

    这边四旦个个喜欢,辞了次贤,也同去找了叶茂林,告知此事。茂林一口应承,又对蕙芳道:“停一会儿,你与我同去。我年纪老了,笨嘴笨舌的,恐说不圆转,你在旁帮个腔儿。那位庆nn嘴里,好像画眉哨的一般,我有几分怯他。”蕙芳道:“人说他倒是个直x人,顺了他的毛,倒也易的很的。”琴言、宝珠、素兰先回去了。

    蕙芳与茂林练了一番话,约定晚饭后同去,蕙芳也便回来。

    却值田春航来看蕙芳,蕙芳即与他吃了饭,谈了一会,春航去了。茂林已在外面候了多时。定更后了,茂林提了灯笼,照着蕙芳,到了长庆家。也不找琴言,找了伍麻子,请了长庆媳妇出来。蕙芳见他扎了白包头,穿了孝衫,下面倒是条长绿绸裤子,白布弓鞋,黄瘦脸儿,长挑身材,三十来岁年纪,像个嘴尖舌利的人。见了蕙芳却不认识,问茂林道:“这位是谁?”

    茂林道:“这是班里的苏大相公。”蕙芳上前见了礼,叫了婶娘。长庆媳妇还了礼,请他坐下,问叶茂林道:“你们二位,什么风吹进这冷门子来?”茂林笑嘻嘻的说道:“竭诚来与嫂子请安的。为我曹大爷没了,嫂子究竟是个不出闺门的妇道家。适或外面有什么使唤我处,可以叫伍老麻来说声,我是闲着,尽可效劳。”长庆媳妇道:“阿哟哟,言重言重!多谢你看顾我们的好心。我想我们当家的在日,那间屋子里,一天至少也有十几个人,围着那盏灯,一个起来,一个躺下,倒像吏部里选缺一样,挨着次序来。到他死了,不要说是人,连狗也没有一个上门。那两个孩子也不好,麻子又戆头戆脑的不在行。我想这个门户也支不起,心上想另作别计。我娘家在扬州,娘今年才五十岁。大兄弟开了个估衣铺,闻得很好。我想回去,手内又没有钱。你兄弟在日,是东手来,西手去,不要说别的,单 这一盏灯,一年就一千多吊,还有别样花消,一家的浇裹呢。这两个傻孩子赔饭赔衣裳,一月挣得几个钱?昨日有两个生人来打茶围,他们就留他喝酒吃饭,吃了就走。麻子跟了他去,才开发了三吊钱,你想这买卖还作得作不得?想起来直臊死了人。”叶茂林道“如今事情也难,不比从前了,都是打算盘的。

    你看那家寓里到晚没有人来?就是空坐的多,吃酒的少。你方才说回南方的主意倒好,究竟是个妇道家,住在京里,无亲少故的,要支持这个门户原也不容易。不如带几千两银子,与令弟开个大铺子,倒是个上策。”长庆媳妇笑道:“阿哟哟,你倒说得好!若有几千银子,我也不着急了。原是为的两手空空,所以为难。我前日不是和琴言商量么,我说我要靠你的了,你去对华公子说,可一月给我二百吊钱。他又说不能,也不敢去对他说。我说你既不能拿钱回来,难道将我吊在西风里么?况且华公子在他面上也没花过什么钱。我说你何不请个人去对他讲,拿个三五千两银子来出了师,以后就由你怎样。我有了这一总银子,也可过得一世,自然不向你要养老送终了。他又支支吾吾的,没有爽爽快快的一声。”蕙芳道:“婶娘,果然要他出师么?如今倒有个凑趣的人。今日原为着这件事来与婶娘商量。”长太庆媳妇道:“是那一处人,现作什么官?”蕙芳随口说道:“是个知县,是江南人,这个人甚好,就是不大有钱。前日见了琴言,很赞他,想他作儿子,所以肯替他出师。昨日与我们商量,若要花三五千两,是花不起的,三千吊钱还可以打算。”长庆媳妇口里“阿哟”了几声道:“三千吊钱就要出师!你想那琴言去年唱戏时,半年就得了整万吊钱。如今与他出师,这个人就是他的,他倒几个月就捞回本来。啧,啧,啧!有这便宜的事情,我也去干了。”茂林道:“嫂子不是这么说。譬如还唱戏呢,原可以挣得出来。若卖去作儿子,是要攻 书、上学、娶亲,只有赔钱,那里能挣钱?况且这个人是善人,成全了他也好。”长庆媳妇道:“我也不管什么,只要他花得起钱,能依我的数,就教他来出师。”蕙芳道:“婶娘,你到底要多少钱,说个定数儿,我好去讲,或是添得上来,添不上来,再说,”长庆媳妇道:“老老实实,是三千两上好纹银,我也肯了。他能不能?他若不能,我还候着华公子。他是个有名花钱的主儿,或者一万八千都可以呢。不然还有徐老爷,他是爱他的,更好说话。我忙什么!”蕙芳冷笑道:“婶娘但听华公子的声名,三千五千两原不算什么。但是华公子近来不甚喜欢他。非但不肯替他出师,只怕还要打发他出来。婶娘在外头如何知道?我们是常到他府里去的,如今是一间闲房给他住着,也不常使唤他。新年我们去叩岁,公子每人赏一个元宝,何以他倒没有赏呢?那一日我见他箱里,一总只得六十几两银子,还是去年中秋节积到如今,才积得这点东西。那徐老爷近来不比从前,也有些烦了,况他与徐老爷终是冷冷的。徐老爷肯替他师,也早出了,不等到今日。除了这两人,你想要二百吊钱一月,否则三千银子出师,能不能?婶娘是明白人,难道近来在家一个多月了,还看不破他心事来?遇着这个机会,我们去说,叫他再添些。婶娘也看破些,与自己亲儿子一样,让些下来,两边一凑也就成了。三千吊钱原少,二千银子我可保得定的。”长庆媳妇道:“你来说,更要为顾着我,也不可丢了你们红相公的身分。如今这么样罢,杀人一刀,骑马一跑,要爽快。我虽是个梳头裹脚的妇人,却不喜欢疙疙瘩瘩。我让二百两,二千八百是不可少的。”茂林见他口风有些松了,对蕙芳道:“如今这么样,你去对那位老爷说,只算他照应了孤儿寡妇,行好事,也是y德,叫他出二千四百银。我们中间人不要他一个钱谢仪,都贴在正数内。庆嫂子你可不必板住了,事体 以速为妙。一二日成功了,也叫庆嫂子爽快,他是直x人,作不得转弯事。”长庆媳妇心内细想:“万一华府打发出来,这孩子又强,不肯唱戏,也是不好。就是徐老爷,他心上人也多。不如应许了罢,二千四百两,已有六千吊钱,也不算少了。”

    主意已定,口中还说要添,经不得叶茂林这个老头子,倒是一条软麻绳,嫂子长,嫂子短,口甜心苦,把个长庆媳妇,像个躁头骡子似的,倒捆住了,只得应允。蕙芳道:“你倒担承了,不知那边花得起,花不起。若真凑不起来,倒叫婶娘见怪,空费了半天唇舌。”茂林笑道:“你倒胆小,就是他凑不上来,短了一千八百,你这个红人儿替他张罗张罗,值什么事?横竖他也不至负你。”蕙芳道:“只好如此,且看缘法。”于是约定了明日早饭后就有回信,如成了,就送银子来,并要这边写张字据给他。一番话,也讲到三更天了。蕙芳便请长庆媳妇进内,他们还要到琴言处谈谈。长庆媳妇谢了一声,先进去了,心里想道:“姓苏的这小杂种好不利害,二千四百两,从三千吊钱添起,我若软一点儿,就被他欺定了。内里他倒想赚一注大钱。这般可恶!”自言自语的也就睡了。蕙芳与茂林到琴言房内,把事讲定了的话与琴言说了,琴言甚是喜欢,只候明日就可跳出樊笼了。蕙芳与茂林也就回去。

    明日一早,蕙芳就到怡园,子云尚未过来。在次贤处等候,一连两起的人,将子云请了过来,说明此事。子云也甚喜欢,就传总管的,叫他去开了二千四百两的一张银票,格外又一张五十两的,赏与茂林。蕙芳也不耽搁,急忙回去吃了饭,找了茂林,先将五十两送了他,茂林感激不尽,即同到长庆媳妇家来。蕙芳说:“费了多少力,他才凑了一千九百两,我代他借了五百两,一总开了一张票子在此,请收了。”茂林就代写了一张字据,与琴言收执。长庆媳妇见事成了,才备了几个碟子 请茂林、蕙芳,叫琴言陪了小酌。蕙芳道:“我吃过饭了,不消费心,叶先生请独用罢。”即对琴言道:“你去收拾收拾,辞辞师父的灵,谢谢师娘的恩,就同我到那边去,我再同你进城去谢华公子,也不宜迟了。”琴言依了他,带回的东西也不多,叫人帮了那小使收拾捆扎停当。蕙芳叫人一担挑了回家,又拿出十吊钱的票子,代琴言分赏众人。琴言穿了衣帽,拜了师父的灵,倒也伤心哭了一会。又向师娘拜辞,长庆媳妇也着实伤心,掉了好些眼泪,又嘱咐了几句话。茂林见此光景,也无心饮酒,随着出来。长庆媳妇直送到门口,琴言洒泪而别,回到蕙芳寓处。

    明日,长庆媳妇谢了茂林一百吊钱,茂林倒也不想,已心满意足的了。谁知琴言命中磨蝎颇多,虽出了师,忽又生出气恼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听谣言三家人起衅 见恶札两公子绝交

    话说琴言出师之日,就是华公子赏花之日。明日,华公子吩咐珊枝着人去叫琴言回来,珊枝派了一个外跟班姚贤,一早出城。到了长庆寓处,见了伍麻子。说假期已过,叫他进城。

    伍麻子道:“琴言么,昨日有人替他出师,已经搬了出去,恐怕未必进城来了。”姚贤听了一惊,道:“这话怎么说!我家的人怎样私自放走了,如今他搬在那里?”伍麻子道:“我不知道,听得说替他出师的,是个江南人,想必就在他家了。”姚贤道:“岂有此理!你们就要出师,也回明公子,没有这样的。

    我们公子知道了,如何肯依,那就了不得了。”伍麻子道:“不干我事,这是他师娘作主,谁能拦阻他的!”姚贤道:“如今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好去找他问个明白。”伍麻子道:“住处实在不知,只听得说,他还进城呢。况且他还有多少东西在城里,岂肯扔掉了,自然还要进城来的。”伍麻子说得不明不白,急得姚贤什么似的,又问道:“你们nn呢?待我当面问他。”

    麻子道:“他不在家,一早上坟去了。”姚贤无奈,只得出来,走到戏园门口,正待闲望,忽听后面车声辚辚,直冲过来。躲开一看,却像两个相公,坐在车里头的好像琴言。待要赶上看时,车已去远了。姚贤想道:“原来他倒在外边这样快乐,一定又到那里去陪酒了。”姚贤一面想,一面走,忽前面来了两个熟人,一个二十九岁叫孟七,是徐子云的家人;一个三十九岁叫胡八,是奚十一的家人,都是本京人,那胡八与姚贤是两 姨中表,这三个人都是相好的。这日胡八因主人患病无事,出来找了孟七听戏,想到馆子里去吃饭,遇见了姚贤,又是城里出来的,便一把拉住,各人问了好,便邀进了馆子,要了几样菜、两壶酒,细酌闲谈。孟七问起姚贤,倒有空出城闲逛,姚贤道:“那里能闲逛?我们的差使是有专司的,就没有事,也不能远离一步。今日公子叫我来找琴言,假期已满,叫他回去。谁知又找不着他。”孟七听了,怔了一怔,道:“还要叫他进府吗?”姚贤道:“正是。我方才到他师父家,遇见一个麻子,说得不明不白。说昨日一个江南人,替他出了师,同了去了。我想他现在我们府里,外人如何敢替他出师,又带他去?这也实在是个奇闻。况我们公子待琴言怎样的恩典,一月给他师父二百银,格外还有赏赐。他的分儿,在府里除了林珊枝,还有谁比得上他?他竟绝不感恩,辞也不辞,竟同人走了。我想天下竟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我回去禀明了公子,定然要拿转来,这就看他的造化罢。”孟七听了,笑道:“那里的话,这是谁哄你的?琴言好好的在这里,何曾同什么江南人出京。这是讹言,听不得的。”姚贤道:“这倒不是讹言,是他家里讲的。”

    孟七道:“你别信这话,你且喝一钟,我告诉你,这琴言从他师父死了,告假出来,却天天总在我们园里,我们老爷为他请了半月多客。至于出师的事,不晓得是琴言求我们老爷的,还是我们老爷愿意与他出师的。昨日,我们管总的叫我去到日新银号,开了一张二千四百两的银票,又一张五十两的,交与苏蕙芳,替琴言出师的。方才我们在路上,还见他同蕙芳坐在一车,又到我们园里去了。看这光景,想是我们老爷要使唤他。我们当是不在你们府里了,所以来伺候我们老爷。若知道还在你们府里,我们老爷与你公子这般相好,我见他们彼此常送古董玩器,很重的东西都肯送。若要这个人,只消写个贴儿与你 们公子,难道公子不肯送他?何必花此二千四百银,真冤不冤?”姚贤道:“原来如此。就是你们老爷要他,也应告诉我们公子一声,现在还没有出府。不是我说,你们老爷也有点冒失。”

    那胡八道:“这琴言我没见过,不知怎样生得好呢。就是我们老爷,前月在宏济寺魏大爷处,叫他陪了一天酒。将我们姨一对翡翠镯子赏了他。这镯子在广东买,还值一千四百块钱,在京里更贵了。如今我们老爷病到了,也没见他来看过一回,这人大概是没有良心的。既跟了你们公子,又想跟他们老爷,可见是个无恒心的了,以后还不知要跟准呢。”他二人不知底里,随口讲了一遍似是而非的话。

    姚贤吃了饭,道了谢,就进城来见了珊枝,将琴言近日的事,先照伍麻子,后照孟七、胡八的话,没有少说一句,说得顺口,还添了好些。又说路上见他与一个相公同车,想是陪酒去了。珊枝听了,呆了一会,说道:“这是什么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要照你的话回,若有假的在里头,就了不得了。”

    姚贤道:“我怎敢撒谎?这是徐老爷家的孟七爷,并奚家的胡八爷,讲得有凭据,我敢添一句,对出谎来,是好耍的么?”珊枝心里细想道:“琴言何敢如此负恩?非特公子白疼了他,我也白白的照应他一番了。”又转念道:“看他的心总是勉强在此,心上又有什么梅少爷,自然在外面快乐。但到徐老爷处也还罢了。怎么连魏聘才、奚十一都陪酒来了?就不顾自己身分,也应留公子脸面。翡翠镯子也不算什么宝贝,就这么下作。偏在府里时装腔作势,十三太保的样儿,冷气逼人。原来也报应在我眼里。此时就要替你遮瞒也不能了,不如照直说罢。这是有骨气的人作的事,也可臊臊人的脸,他身分好,不像个唱戏的,全没有半点下作脾气。如今好罢,倒是那有些下作脾气的,不敢告假,闹出笑话来。”主意定了便走到内书房, 在粉墙外低低的喊叫那小香儿。听得香儿在里头咯吱吱的笑,喊了几声才出来。香儿问是什么事,珊枝说:“要回话。”香儿道:“公子到园里去了,”珊枝道:“公子一人去的,还是同nn去的?”香儿道:“公子在这里带了宝姐姐、珍姐姐、蕊姐姐到园里,还是看桃花去了。nn没有去。”珊枝又听里面一人说话:“你听是谁?”那人道:“是林珊枝儿,还有谁!”

    珊枝知是花珠、荷珠,就急往园中来。只见姹紫嫣红,和风骀荡,一径往留仙院走去。到了园后,听得笑声盈耳,又像念诗的,却是女儿声口。珊枝便轻了脚步,绕到西边,隐身在太湖石后,从石x中远远望去,只见蕊珠穿了桃红绸袄,绿绸背心,跪在桃花林下,背的是《长恨歌》,背到了: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到了“梨花一枝春带雨”,便重了两句,背不下去。公子哈哈大笑道:“跪了之后,还背不出来,只好打了。”见蕊珠涨红了脸,越想越想不出来。旁边爱珠在那里笑他,宝珠在公子身后抓着脸羞他,羞得蕊珠要哭出来。这两日公子与夫人把这十珠作个消遣法子,教他们念唐诗,念熟了背,背错了要罚。

    如错得多的,跪了还要打几下手板。今日宝珠背了李义山《无题》六首,错了一字,没有记过。爱珠背了《琵琶行》,竟一字不错。蕊珠背《长恨歌》,已经错了许多,故跪在地下,又背不出来,那三珠又一言半语的笑他,他已气得难爱,又不敢站起来跑了出去。

    华公子在那里笑得有趣,忽见太湖石洞x像有人偷望,便问一声:“谁在太湖石背后?”倒把珊枝唬了一跳,忙走上前, 垂手站立。公子道:“你来为什么又不上来,要躲在石后?”

    珊枝道:“奴才方才走来,听得公子正说着话,故在太湖石后瞧一瞧,再上来。”公子道:“有什么话说?”珊枝道:“今早打发姚贤去叫琴言,姚贤回来了。”公子道:“琴言呢?”

    珊枝道:“琴言没有回来。”公子道:“琴言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还有事呢?”珊枝道:“这琴言恐怕不能来的了。”公子听了,倒吃一惊,道:“怎么说,琴言有病么?”珊枝道:“没有。”公子道:“既没有病,为什么不能来呢?”珊枝故作吞吞吐吐的,公子十分疑心,忙道:“姚贤回来是怎样说的,你快说,不要支吾。”珊枝道:“说了恐公子生气。”公子听了十分疑心,就追紧了,珊枝将姚贤回来所说的话,细细说了。

    四珠婢听了,也觉诧异。那蕊珠尚跪在地下呆呆的看着珊枝讲话,自己忘其所以,花片落了一头,还拿一片花瓣在嘴里嚼了一会,吐在爱珠手上,爱珠瞅了他一眼。

    华公子听了这些话,不觉大怒,把脸都气得白了,连说:“有这等事!可恨!可恨!琴言丧尽天良,人间少有。而度香笑里藏刀,欺人太甚,难道我就罢了不成!你明白还叫姚贤去,务必把他叫来,我问问他,是何缘故。我也不管什么徐度香,我自然不能依他,与他评个理,天下有这么欺人的事情么?若不相好的人也罢了,既系相好,就不该有心欺人。从前何以不早与他出师!要到我这里来了,才卖弄他的家私,替他出起师来。这琴言实在可恨。那一样待差了他,一心向着那边!”珊枝婉言劝道:“公子请息怒,琴言本来进京未久,他师父又是个不会教训的,由他的x儿惯了。在这里半年,不要说没有委屈处,就走遍天涯,也找不出这地方。不晓得他为什么,背地里总是颦眉泪眼的。他另有心事,讲不出来。这种没良心的人,公子还放他心上作什么!据奴才想,倒不生气,看他在徐老爷 处也不长的,徐老爷园里天天有十个八个人,若待他与众人一样,他必不相安。断没有将野养成成家的,坏了良心还有什么好处,只怕天也不容。况且那个奚十一,奴才虽不认识他,听说是极混帐的人,也陪他喝酒,岂不辱抹杀人。奴才想这一件下作事,就不到徐老爷处,也可以不要他了。”公子听了珊枝的话,气略平了些。珊枝又对宝珠丢个眼色,宝珠也劝道:“珊枝的话说得是。琴言若果真心向着公子,就有人替他出师,他也不肯瞒着公子,必来禀明一声。如果他来禀明公子,难道公子不肯与他出师?这个人又糊涂,又没有良心,还要他人作什么呢?况去年原是他自己要来的,今年又是他自己要去的,公子待他的恩典,那一个不知道?这是他自己没福,消受不起。

    若公子必要他进来,谅他也不敢不来,但倒像少不得这个人,他自己一发看得自己尊贵了。奴才想以后随他来也好,不来也好,横坚府里不少这个人。至于徐老爷,自然更不该,但劝公子也不必与他较量,为着一个不要紧的人,伤了两代世交情分。且人自然也说徐老爷不好,抢人家的人,岂有不赞公子大量么?”

    公子被这两人劝了一番,气虽平了些,究不能尽释,坐着不语。

    蕊珠跪了这半天,虽有个垫子垫着,膝盖也跪得很疼,又遇着要小便起来,满脸飞红,那要笑要哭的光景,令人可怜。

    公子生了这一回气,又听珊枝、宝珠说话,就忘了他还跪着。

    蕊珠急了,只得说道:“跪到明日,也想不出的了,要打倒是打罢。”公子听了,倒笑了一笑,道:“起来罢,我也忘了你还跪着。”蕊珠站起来,曲着腰,将膝盖揉了揉,徜徜徉徉的走开道:“冤不冤,跪了这半天。”找个僻静地方小解去了。

    华公子起身回夫人房内,宝珠、爱珠随了进去,珍珠等蕊珠同行。珊枝慢慢的送公子出了园,正要走时,忽然一把花瓣撒了他一头,急回头看时,见蕊珠、珍珠骂道:“人家跪着,你倒 在石洞里偷看人,瞎掉你的眼睛。”珊枝道:“明日还要挨打呢。”说着也就走开了。

    公子回房,见了夫人,欲不题起,心上又忍不住,就将子云与琴言出师的事说了。华夫人道:“什么叫作出师?”华公子道:“当年他师父也是花钱买的,所以挣的钱都归他师父。

    有人替他出了师,那就不算师父的人,由他自己作主了。昨日度香花二千四百两与琴言出师的。”华夫人道:“这么说,琴言就是度香的人了。”公子道:“可不是么!我心上实在有气,度香眼底无人,也不告诉我一声,公然如此。我明日倒要亲去问问他,我还要将琴言撵出京去,不许他在京里。”华夫人笑道:“为这点事,也值得生气?人家爱替他出师,干我们甚事?究竟琴言也算不得我们家里人,他不愿意在这里,随他罢了。度香的老爷与我们老爷是至好,何必为着琴言,伤了世交的情份。我劝你可以不必,琴言到底算个优伶,若闹起来,这狎优二家就难免了。”华公子素来敬爱夫人的,听他心平气和的讲,心中的气亦消了一大半,口内答应了一句:“说得是。”但又舍不得琴言。忽又转念过来,欲行不可,欲罢不能,惟是无情无绪的光景。华夫人又宽解了一回,华公子只得暂为放开。过了一夜,明早忽又恼起来,叫珊枝将琴言的衣箱什物装了车,写了个帖儿,着珊枝亲到怡园,面交度香,看他怎样。珊枝只得遵命而行。

    这是琴言出师第二日,琴言原要今日进去,适子云于初六日要请客,一来与南湘、春航送场,并请屈道生,约子玉、仲清等相陪。今日已是初四,索x到初七进去,并说写个字贴与华公子,说他过了假期,一因身子不快,二因留他逛几天。所以琴言倒也心安,乐得多顽几日。

    那日蕙芳出门去了,琴言便到怡园来。此时梨花已开,子 云、次贤与宝珠在梨院闲谈,琴言进来相见了。次贤笑道:“玉侬,如今由你自己作主了,不如辞了华府,到这里来罢。”

    琴言笑道:“我倒很愿,但怎样去辞那边呢!”子云笑道:“那还了得?华星北必说我夺其所好,这官司还打得清么?不要弄到叩阍起来。到初七日也可回去了,你是几时出来的?”琴言道:“正月二十七。”子云道:“已四十天了,怎么这样快?”

    琴言道:“我在府里,又觉日子慢,在外面又觉得快了。”子云对次贤道:“这两天竹君、湘帆都在那里抱佛脚呢。湘帆无怪乎其然,他要在媚香跟着争个脸。竹君也坐得定能写字作文,可见功名心切,是人人不免的。”次贤道:“今年有两条道路,不中进士,还可以考试博学宏词。中了宏词科,比那进士不好些么?”子云道:“比中进士难多着呢,我是不能想这个好出身。想中个进士还不算妄想,偏又补了缺,叫人扫兴得很,今年只好看人热闹了。你们看今年竹君、湘帆二人谁拿得稳?”

    次贤道:“他二人本事不相上下,湘帆是当行出色之文,竹君是才气比纵横,恐怕遇着那冬烘考官,就要委屈了。殿试工夫,竹君不及湘帆,若试宏词,竹君倒要擅长了。我看今年庚香是必得的,剑潭、卓然也有九分。”子云道:“你自己呢,一发拿得稳了。”次贤道:“也不去考,我自知无福。”子云道:“这叫什么话?你不应举也罢了,还可以说得无心进龋这宏词原是品定海内人才,就是那些老前辈退居林下的,还耒应考,岂有全才如你,倒不去的?那时我托人硬把你荐了,由不得你不去。”次贤笑而不答。宝珠道:“若考中了,作什么官呢?”

    子云道:“翰林院编修。”琴言道:“庚香是个秀才,也可考么?”子云道:“可以。”琴言道:“你自然也去的。”子云道:“现任官不准考,我已补了缺。就是前舟,只怕也不能的了,五月前后总可得缺。”正说话间,忽然管门的进来禀道: ·“华公子打发人来,要面见老爷,还有几个箱子送来。”子云诧异,道:“什么箱子?叫来人进来。”话言未了,只见珊枝已走到梨院。琴言望见珊枝,早躲进屋后,潜身听他所为何事。珊枝见子云、次贤,请过了安,说道:“公子与二位老爷请安,有一封信在此。”便双手呈上。子云接来,看见封面上有“皮箱四个,面交徐二老爷查收”,才即问了华公子好,将书拆开,次贤在帝同看,只见写道:正月二十七日,小价琴言因其师长庆病故,告假一月,经理丧葬,今已逾假数日。弟于昨日着家人姚贤出城唤彼回来,始知吾兄已为琴言出师,并已收用。今将其箱笼什物一并送上,祈即查收转交,想琴言断无颜面前来自取也。但闻此子下流已甚,曾于各处陪酒,不择所从,惟利是爱,弟闻之发指。本欲拘回重处,犹恐有负尊意。但以后务宜严加管束,勿使仍蹈前愆。兄虽大度优容,不与较量,而弟必留心查察,如有闻见,必为详达,代兄撵逐,勿使名园玷辱也。匆匆此布,并候通履。

    子云看了,正不知从何说起,不白之冤,有口难辩,气得两手冰冷,与次贤面面相观,冷笑了几声。次贤问珊枝道:“你公子对你说什么?”珊枝道:“没有讲什么,就叫小的将琴言的箱子交明老爷,问有回售没有回信。”子云气得说不出来,次贤道:“奇了,这话从何说起?此时也不及写回字,明日我同徐老爷见你公子当面讲罢。”珊枝答应了“是”,退了出去,将箱子送来交与门上,自行回去不题。

    这边琴言尚不知缘故,似乎听得将箱子送来。知珊枝去了,忙走出来,见子云面貌失色,靠在椅上。宝珠与次贤还看那信,琴言过来要看,次贤意欲藏过,子云道:“给他看看,这是那里说起?华星北真不是人,听了谁的话,这般糟蹋人,可恼!可恼!”琴言不看此信还可,看了不由得伤心起来,一字字看 去,忽然一腔怒气,直涌上来,眼前一阵乌黑,喉中如物噎住,透不得气,两眼一翻,望后便倒。把子云、次贤、宝珠皆唬呆了,连忙扶住了他。子云掐定人中,次贤一手扶住了背,一手摩着他心,听得喉咽里痰响,次贤抱起了,将他坐在身上。有一盏茶时候,才见琴言将头一点,又俯着身,吐了一块痰,又呕了许多。宝珠道:“好了,好了。”便拍着他。琴言渐渐的苏来。两眼一睁,泪如泉涌。子云等看了,好不伤心,宝珠的眼泪索落落掉个不祝大家扶了他到醉翁床上,将个枕头与他靠了。子云道:“不要伤心,明日我同你去一对,就明白了。”

    琴言忽然放声大哭,这一哭真有三年不雨之冤,六月飞霜之惨。

    子云等搅得柔肠寸断,这三个人也无从劝得一句,直哭到一个时辰,尚是有泪无声,黯然而泣。

    子云见琴言如此,甚是伤心,因想道:“华星北过于欺人,不问真假。我本要与他讲个明白,但我去剖辩,倒长了他的志气,道是去招陪他了。索x罢了,断了这个交情,也不要紧。”

    说道:“玉侬不必哭了,你的好处,都是共见的,这些话有谁信他?一定是林珊枝从中调唆,以至如此,连我也怪到这样。

    我想你那一处不可安身,岂必定要仗着他?既将你的箱子送了来,你也索x不必去见他了。再去见他,必遭羞辱,且在这里住几天,再作商量。”琴言犹是呜呜咽咽的,道了谢,说道:“你这样恩义待我,叫我没齿不忘,又为我受这些气恼,总是我这苦命人害了多少人。我实在不要活了,死了倒干干净净,气恼也没了。在一日恨一日,已经多活了两年,如今极该死的时候。”说了又哭。次贤说道:“你当初进华府时,我早对度香说过,必无好处,如今既已出来,倒也是件好事。以后你就一无挂碍,由你怎样。旧业自然不理的了,你就在这园中与我作个忘年小友,我将那琴棋书画、词赋诗文教你件件j通,将 来成个名流,不强如在华府当书童么?应该自己欢喜才是,何必伤心呢。且他也是气忿时候写的,自然就没有好话了。”子云道:“静宜说得是,我将来索x将你们那一班一齐请了过来,在园中住下,都不要唱戏,几年后倒栽培一班人物出来,总比那些不通举人与那三等秀才强了百倍。”即对次贤道:“失言,失言!你是优贡,已不在秀才之列了。”次贤道:“我固是个秀才,但你也是个举人。”子云道:“我原不通的。”宝珠要解琴言的愁闷,便笑向次贤道:“优贡,优贡,我们这优班,还在贡班之上。我们念起书来,就真是那学而优,适或作了官,又成了仕而优了。”次贤笑道:“这还了得?非但骂我,连度香也骂在里头了。”宝珠深深陪罪道:“怒我无心之言。”

    子云也笑了,琴言方止了哭。

    只见蕙芳来了,见了琴言光景,着实诧异,问了缘故,便拍手称快道:“天下有这么好事,真求也求不到,还哭什么呢?”次贤又将子云不要他们唱戏,要他们在园里的话说了。蕙芳道:“这是极好的,只怕我们生了这个下贱的命,未必能有此清福。我这两年内就想要改行,但又无行可改。这跟官一道,与唱戏也在伯仲之间。若做买卖,又不在行。且在这京里,就改了行,人家也认识,总要出了京,才能改图。你道我唱戏真愿么?叫作落在其中,跳不出来。就一年有一万银子,成了个大富翁,又算得什么?总也离不了小旦二字。我是决意要改行的。”宝珠道:“我的心也与你一样,但不知天从人愿否?”

    是夜三旦在园中谈谈说说,琴言亦解了许多愁闷。子云对蕙芳道:“玉侬在你那里也是不便,你不能在家陪着他,不如叫他到我这里住几天罢。以后再作这个道理,总要与他想个万全的法子。”蕙芳道:“起初原不过想留他一两天就进城的,如果常在我那里,真也不甚便。他又比不得从前了。不如搬到这里 来,也有个散闷地方,不知玉侬意下如何?”此时琴言有甚主意,便说道:“这里却方便些。”于是宝珠、蕙芳是夕也陪了琴言,同在园中梨花院内住了一夜。子云回宅后,次贤也自回房。他们三人同榻,足足讲到五更才睡。

    且说珊枝回去,华公子便问到怡园见了度香怎样光景,珊枝道:“今日见他们在梨花园内,奴才进去见琴言、宝珠,琴言见了奴才,即躲开了。徐老爷问了公子好,将帖儿拆开看了一会,一句话也没有讲,就只冷笑一声。萧老爷说不及写回字了,回去与公子请安,我们明日见了公子当面讲罢。奴才将箱子交给他们门上,也就收了。”华公子打发珊枝去后,心上想子云必定认个不是,自将琴言送来,可以消释此恨。谁知不发一言,公然笑纳,连回字也不给一个,这般可恶,还是萧次贤周旋了一句。这一气就如周公瑾遇了诸葛武候一般,不觉双眉倒竖,脸泛浓霜,倒也讲不出什么话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佳公子踏月访情人 美玉郎扶乩认义父

    话说琴言在怡园住下,赖有子云、次贤日为开导,又有那些名旦不约而来,或有煮茗清谈,或有咏花斗酒,园中的胜景甚多,今日在牡丹台,明日在芍药圃,倒也把愁闷消去了一半。

    昨日子云又请了屈道生、梅子玉、史南湘、颜仲清、田春航、刘文泽、王恂等,并有诸名旦全来,会了一日。因南湘、春航次早要入场,所以散得甚早。

    且说子玉又与琴言聚了一日,知他出了华府,十分欢喜。

    但因昨日人多,彼此未能畅谈衷曲。今日晚饭后,想趁着那一钩新月,去到怡园,也可畅叙一会,遂禀明了颜夫人、带了云儿,乘兴而来。进了怡园,却值子云未回,到了次贤处。子玉尚未进门,听得有人在那里高谈阔论。次贤见子玉来了,即忙出来,要请到里面。子玉问道:“何客?”次贤笑道:“不要紧,是个湖州王客人,贩些古董书画笔墨等货,来托消的。”

    子玉进去,那人便鞠躬如也的直迎上来,深深作一个揖,子玉也还了礼。见那人有五十余岁,相貌虽俗,倒生得一部好须,直垂至腹。王胡子见子玉清华潇洒,知是个贵公子,头一句便问家世,第二句就问科第。子玉倒有些不好意思,次贤代他答了,王胡子道:“在下作个斯文买卖,二十年来,走了十四省,就是关东、甘肃、广西没有到过,其余各省都已走过几回。去年八月在江西吉安府,遇见尊大人,正在开考。候考完了,也进去叩谒过两回,消了一个宣炉、十匣笔。尊大人还到小寓来 回拜的。不瞒梅少爷讲,在下到一处都有些相好。少爷要用什么书籍以及笔砚玩器之类,我留一个折子在萧老先生处,有合用的,开个单子,打发管家来取便了,我寓在古秀斋书画铺。”

    那王胡子好不话多,子玉不些发烦。无奈王胡子要候子云回来,消些东西。还有一部《图书集成》,这部书是个难消的,心上要想求子云买这部书,情愿减价,只要三千银子,今日看来也要在园中下榻的了。

    次贤觉得子玉有些嫌他。便对子玉道:“何不到玉侬处谈谈,今日又挪到海棠春圃,相去不远。”子玉正中心怀。次贤便叫书童引路,送子玉到了海棠春圃。望见琴言穿着随身的月白夹袄,脚上是双大红盘花珠履,倚着海棠花树,对着块太湖石,在那里凝思。书童咳嗽一声,琴言回头,见了子玉,便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来得正好,你看夕阳欲下,映着这些花分外好看,快来看罢。”子玉笑着走过来,二人倚着阑干同玩。琴言道:“人说海棠有色无香,你不闻见香么?我觉得比别的花还香些。”子玉笑道:“已经占了国色,何必还要占那国香。这香只怕是那边丁香的香。若说海棠的香,无此浓厚。他也有一种香气,是藏在花肌肤里,颜色中不肯轻易吐出,要人将花凝眸谛视,良久良久,他那一种清香自然随人的上到鼻孔中来,也不是人人闻得出来的。你不信,你就将那一枝垂下来的细细的闻闻,管保不是方才吹来的那种香气。”琴言果然走上台阶,手板一枝海棠,看了一会,又闻了一回,点头微笑道:“果然,果然!你真是细心人。这香就像与花的颜色一样,说他不香却真有香,说他香又不像别的花香,真正恰是海棠的香。”子玉笑道:“此所谓心香,如何可以比得别的花香呢?岂有娇如海棠而云其一无香气,此真为唐安全突名花了。”二人在花下谈了一会,才进屋子坐 下。子玉道:“你如今出了华府,无拘无束,所有那些愁闷都可消了。况在这个园子里,一年四季都可游玩,又有那一班长见的时来时往,比在师傅处更好了。”琴言道:“那自然。若说在师傅处,却是第一的不好。那日点了我的戏,心里就像上法场,要杀的一样。及到上场,我心里就另作一想,把我这个身子不当作我,就当那戏上的那个人,任人看,任人笑,倒像一毫不与我相干。至下了台,露了本相,又觉抱愧了。再陪着个生人在酒度上,就觉如芒刺在背。看着他人自然得很,有说有笑,我也想学他,但那时心口都不听我使唤,也不懂得是什么缘故。后来要到华府时,心里想不知怎么受罪。及进去了,倒也不见得怎样。惟有这片心,人总瞧不出来。就算格外待得好,究竟我当个优伶看待,供人的喜笑。至于度香待我,还有什么说的?但我此时身虽安了,心实未安。从前在火炕里,受这些孽障,只求早死,也想不到如今还能出来。既出来了,我的心倒比从前更乱了。戏是决意不唱,奴才也不再作,但又作什么呢?人既待得这么好,我只是愁愁闷闷,也叫人疑惑,说我不知足了。所以我此刻另有一种活路上烦闷,不是死路上的算计。这话我也没有对人讲过,只有你知我的心,所以今日告诉你。既未到十分危急,也不便视死如归。但生在世间,没有一个归着,你教我这心怎能放得开呢?”子玉连连点头道:“你虑得极是,我倒有个主意,就只怕遇不着这个人。此时你在京里,人人知道你的出身。若到了别省地方,人家如何知道,岂不与平人一样?但是那里有这个好人,同你出京去呢?”琴言道“你怎么倒愿意我出京吗?”子玉道:“我岂愿你出京?我的心里是愿与你终身相聚,同苦同乐。只恨我一无能力,与废人一样,还时时虑着老人家回来,或再放了外任,要带我出去。幸而此时还未到这田地。但替你想,也不好尽为着我耽误 了你一世。”琴言道:“这话也是白说的。除非候你作了官,才可提拔我。静宜说今年要考博学宏词,若考中了就好了。”子玉道:“这如何拿得定?我倒不想中博学宏词作翰林,我只想得一个外任的小官,同了你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二人这一回已谈到定更时候,只见新月半窗,花枝弄影,忽听得外面子云、次贤进来。子云叫道:“庚香在这里么?”子玉连忙答应。琴言接二人进来,一同归坐。子云道:“今日二位,真可谓畅谈衷曲了。”次贤道:“今日园中苦乐不均,我被那王胡子缠得发昏,要消这样,要消那样,据他的想头,差不多把他带来的东西都消在这里才好。”子云道:“老王的胡子越发长了。其实这个人,倒也不讨人嫌,就是利心过于重些。《古今图书集成》我虽有一部,这个也只好我们留下罢。这部书也不过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留他住两天,倒要看看他扶乩的本事,是哄人的不是。”子玉道:“他会扶乩么?”次贤道:“他说去年在岳阳楼,遇着个道士传授他。据他说,灵验得很,并不是哄人。”子玉道:“几时请他来扶乩,我好看看。”子云道:“我留他住下就是为此。要不然,就是明日,我们把几位相好的都请来。那金吉甫我也往还过了,人极风雅,明日一并请来,结个仙缘罢。”子玉笑道:“我是必来的。”子云道:“既如此,就是明日辰刻毕集,此时就叫人去知会。”一面吩咐家人到各处去了。子云道:“今日月光不足,辜负名花,叫把那像生花灯点上几盏来,挂在树上。”家童忙到厢房内,开了柜子,取出十二盏海棠灯,是用通草作成。花朵中点了小白蜡,挂起来十分好看。子云道:“对此好花,也须小饮几杯,况庚香也来久了。”子玉道:“可不必了,时候不早,要回去了。”

    子云道:“略饮数杯,领领玉侬的情。”吩咐随便拿几样果菜来。当下四人小酌了一回,已经二更,子玉告辞,子云又属 明日务必早到,子玉答应而别。

    次日清晨,告禀颜夫人,要去看扶乩,并要问问自己前程。

    颜夫人是从没有阻过他的。子玉到了辰刻,因是仙坛,衣冠而去。是日一早,屈道生同金吉甫先到,随后颜仲清、刘文泽、王恂一齐都来了,子玉到了,各人与吉甫相见,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只有史南湘、田春航在场中未来。相公们到的是宝珠、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兰保、桂保、春喜、琪官、连琴言刚是十人。

    王胡子过来,也与诸人叙礼,他却都是认识的,与屈道生更是多年相好。王胡子道:“今日人多,仙坛要设个宽绰的地方才好。”子云道:“我估量着人多,已经叫人在含万楼上铺设了。”又笑问王胡子道:“你是主坛的法师,请教你,今日是吃斋呢,还是吃荤?”王胡子笑道:“神仙也是吃r的,共不用葱蒜五荤罢。”子云道:“这很好,我们菜里本不用葱蒜的。”于是吩咐摆早饭,吃了好上坛。计算人数共是十九位,就在次贤处摆了三桌。吃毕,才到午初。子云先上楼去,看看铺设,遂命人请众位上楼。

    王胡子看那楼中,好不j致,是五大间,却分作五处,两面开窗,中设了仙坛。看不尽玉壶宝鼎,古画奇书,王胡子自忖一生贩买古董,从未见过这些好的。凭栏眺望,犹如身在蓬莱。想扬州盐商家那些花园,也算j工的了,如何比得上这里?再如平山堂、虹园也不能仿佛。至于候石翁的起凤园,更不必提了。这边子云取出商彝、周□、汉鼎、秦盘,斟上百花酿,焚了百和香,中铺上一盘净沙,摆了一个仙乩。大家下楼冠带,□漱已毕,重亲上楼。

    王胡子上前虔诚默祷,一连叩了九个头。先焚了一通风符,次云符,又鹤符。候了约有半刻时候,要请两位仙童扶乩,便 点了玉林、漱芳,二人扶上。又有半刻工夫,不见运动,王胡子又磕了头,再焚个催符。玉林、漱芳呆呆的扶着,见那乩像有些动,玉林把手一拨,便旋转起来,满盘走了一回,画了无数的圈子。玉林疑是漱芳,漱芳疑是玉林,两人对着微笑。那乩画了一回,略停一停,忽又运动,上下往来,成了两个字。

    王胡子将笔写了,子云等就在两边看时,分明是“珠珍”两字。

    后又一连写了五个是“为辇玉为轮”。再看又写了七个王,胡子一一记了,已得两句七言诗。众人点头,暗暗称奇。又见运动得更快了。斜斜的两行,写得甚草。王胡子却认得,写了出来是:珍珠为辇玉为轮,去请瑶台绛阙真。

    朱鸟窗前问阿母,碧桃花树几千春。

    原来是首降坛诗。众人知是女仙,越加敬谨。复又写出数语道:“吾仙杜兰香奉金母命,至东海蓬莱仙阙,邀请碧霞仙府神君,便道来游。王髯有何疑问?”王胡子连忙下了拜,来问道:“那位要问,就请祷告,好待上仙判断。”众人心上都没有事,不过来看热闹的。及王胡子问时,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肯上前。子云忍不住笑道:“既诸位没有问的事,我要问一个人。”就叫:“玉侬,你来跪下。默祷默祷,请上仙判判你的终身,后来如何?”琴言原想自己问问,不好抢先上来,今见子云叫他,即便上前跪下,叩头默祷了一回。只见乩上运动,已写了两三行。琴言起来,站在王胡子背后,看他写出,也是首七绝,道:

    薄命红颜最可怜,杜鹃啼血自年年。

    再生不记前生事,父子相逢各惘然。

    众人看了,不解其意,有的还在细细推求。但第四句总解不出来,琴言只是发怔。王胡子道:“你再祷告祷告,求个注 解。”琴言又祷告了,乩上又判了四句是:前世之因,今生之果。

    杜郎且退,屈翁上前。

    屈道生听了,恭恭敬敬,上前叩拜,站立在旁。乩上又判了一首诗,王胡子录出,众人看是:可怜一死因娇女,三绝曾传郑广文。

    后日莫愁湖上去,莲花香绕女郎坟。

    又判道:“汝前生为江宁府推官,杜郎为汝娇女,十五夭亡,汝伤悼成疾而殁。七十七年前事也。前因具在,后果将成。”

    子云看了,不禁笑道:“据上仙所判,玉侬前世,竟是道翁的女公子了。”琴言不觉红晕了两颊,道生也觉奇异,欲要再问时,见乩又动起来,写道:“吾去也,坡仙来。”写罢,寂然不动。

    道生与琴言拜送了杜兰仙,重新焚香换酒,众名士一齐下拜,换了琪官、春喜上来扶乩。道生道:“今日坡仙必有佳作,我们当□漱恭读。”只见乩上写道:翩翩裙屐佳公子,舞席歌场日终始。

    兴似春山再展云,情如秋浦长流水。

    众人看了,都欣欣然说道:“坡仙要作长古了。”子云叫人取了一幅白绢笺,研好了墨,请道生另写。只见乩上又写道:

    梅花一枝开春先,瑶琴三尺弹?{弦。

    红愁绿怨泪沾袖,明月一年几度圆。

    道生写了。仲清对金粟道:“这四句像是说庚香与玉侬的。”

    金粟点头。子玉看了,分明一个梅字,一个琴字,也知道是说他们二人的,心里又想道:“难道坡仙今日要将这十九个人全写入诗内么?”子云与诸人也都看了,蕙芳呆呆的看着乩盘,只见道生又照着乩上写了四句是:

    春江水涨轻航出,蕙质兰心人第一。

    大贾空存惜玉心,分香浪费金条脱。

    蕙芳看了两句,喜动颜色,及看到“分香浪费金条脱”,不觉脸上又微泛红潮,怕人题起潘三的故事。止有道生不懂,吟哦了几遍。众人心里想道:“怎么这些事神仙都会知道?这也奇极了!”各各骇异。又见写道:

    名园公子人中英,于彼于此俱有情。

    珠辉宝气联星斗,金光灿烂云霞明。

    道生写了,对着子云、吉甫道:“这像是说你们二位呢。”

    子云、吉甫俱说“渐愧!惭愧!”宝珠看了,也知道带着他,且与吉甫相联,心甚喜欢。只见又写道:

    石崇王恺人争羡,世德勋门荷天眷。

    只惜豪华怒□琴,明珠减价珊瑚贱。

    仲清道:“这不消说是华公子。”子云道:“竟连前日的事,都说出来了。你知道明珠、珊瑚的故事么?”仲清道:“我不知这句的故事。”文泽道:“明珠是他有十婢,皆以珠字为名,这珊瑚就是林珊枝了。”又看写的是:

    冲寒一鹤云中来,知尔磊落非凡材。

    依刘暂作王粲计,剑气闪烁凌风雷。

    子云道:“此是剑潭无疑了。”又见写道:

    更有清才萧颖士,漱芳六艺j文史。

    闲云不肯出山来,赋价曾高洛阳纸。

    道生道:“这位是静宜了。”漱芳看见第二句,心中暗喜神仙赞静宜,也带着他的名字,可谓附尾了。一面看写的道:

    酒狂词客何纷纷,眼底直欲空人群。

    举杯渴酌洞庭水,掉头笑看吴山云。

    文泽道:“这必是竹君、卓然二公了。”众人说道:“正 是的,怎么把他二人写得如此活跳,真非仙笔不能。”又见写道:

    刘晨子晋求仙去,十丈红尘阻前路。

    均是龙华会上人,名场同日欣知遇。

    次贤道:“这是前舟、庸庵了。”众人说是。王恂道:“我们这些人都说完了,看以后还说谁。”只见又写道:

    清芬竟体是兰香,王树琪花列两行。

    十树琼花十样锦,春风喜气满华堂。

    众人道:“首句是香畹,次句是佩仙、玉艳,三句总说,末句是小梅。”子云掐指一算,名花已有了八人,只少静芳、蕊香两人了。又见写道:

    春兰秋桂非凡种,香色由来人所重。

    尽待神仙闲品题,群花齐向天门拥。

    子云道:“他们都说完了,就只有道翁先生与胡兄了。”

    王胡子拈着长须,候着乩上说他。道生道:“我这老朽,恐怕未必能附诸名士名花之后,且如何能邀坡仙齿芬一粲?”只见乩上又写道:

    曲终又见湘江灵,蛟龙出没江涛腥。

    汨罗沉冤感天帝,千百余世□明磬。

    知君一生秉正直,风骨棱棱谢雕饰。

    娇女含愁化玉郎,石头城下伤春色。

    道生写到此处,不禁伤感起来,众人亦皆叹息。子玉道:“据两仙所云,玉侬前身的真是道翁先生前世之女,今日相见,可谓有缘。”道生听了子玉之言,不觉泪下。原来道生六十无儿,并且丧偶,孤苦一身,是以触动心事,凄然流涕,便呆呆的看着琴言,琴言也呆呆的看着道生,各有感伤之态。众人也呆呆的看他二人。忽然乩上又写道:

    难得名花名士兼,长歌一纸示王髯。

    丙寅三月初八日,请得眉山苏子瞻。

    道生写完,众人正要观看,忽见乩上又写道:“奉敕赴凌云殿撰文,不能久留,去矣!”书完寂然不动。众人一齐拜送,焚符酾酒,俱欣欣然有喜色。家童收拾了仙坛,大家就在楼中坐下,又将仙诗同读了两遍。

    子云吩咐家人在承荫堂摆了四桌盛席,便对众人道:“今日我有一言,上承仙命,下合人心,成了前因后果。两仙乩上俱判玉侬为道翁前生娇女。现在道翁无子,玉侬无父,我欲成此仙缘,要请道翁收玉侬为义子。玉侬虽失足于前,未尝不可立身于后,想先生决不以世俗之见论人。未识玉侬之意如何?而诸公以弟之言为然否?”道生尚未回言,子玉喜动颜色,即道:“玉侬若得道翁先生栽培,真是j金入冶,美玉成器。只求道翁不以寒微为鄙,玉侬岂有不愿之理?”次贤与吉甫等都赞成道:“这是极好的事,大约今日合当父子相逢,不然杜兰仙何以特判出来,又单叫道翁上前,说明前因后果,不是也要撮合这件事么?可见数已前定。”子云接口道:“可勿三思,请到承荫堂一拜就算了。”道生想道:“我看着琴言虽系优伶,却无半点习气,度香早说过他多少好处。况我也见过他好几次,竟是毫无訾议的。若以为义子,倒是个千里驹。况他天姿颖悟,略一指点,便可有成。而且两次仙乩,都说前生是我的女儿,自然他也会天x相亲。”主意已定,便道:“恐福薄老人,未必能有此佳儿。”众人皆笑说:“先生太谦了。”琴言想道:“两次神仙特为我判出前因后果,我看这位屈老先生,真是天下第一等人品,得他教训,也不枉了一世。况前世又是父女。但我断没有自己开口求人为父的理。”既而听见子云之言,又测度子玉之意,众人竭力赞成,道生一口应允,便也满心欢喜。

    但终是面嫩,答应不来,红泛桃花,低头不语。子云道:“玉侬,你怎么样?道翁是极愿意的了。况你们前生原系父女,今世自然天x未离,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妨答应,有什么害羞处说不出来的?”琴言目视子云,将头点了一点。子云哈哈大笑道:“愿意了,愿意了!这也不是轻易遇得着的。”就让众人到承荫堂,铺了红毡,次贤、子云扶道生坐了,文泽、仲清拉过琴言来拜了八拜,道生受了。

    众人称贺已毕,道生又谢了子云,便说道:“弟是狐苦一身,并无家小,既承诸公雅爱作成,认为父子。但我比不得那有子嗣的人,单只挂个名儿。我既认了他,自就与亲生的一样,要教训他,并且要随着我去,不知他心上何如?”子云听了,略一踌躇,即问琴言道:“这事要你自己作主意,旁人难以应答的。”琴言道:“这个自然,我又没有父母,岂有不追随的道理?”子云赞了一声“好”。子玉听到此,未免有些伤悲,然也无可奈何,况从此琴言入了正路,故也喜多悲少。在琴言彻底一想,非但不悲,而且极乐。道生便叫过琴言来,说道:“从今以后,须要改去本来面目,也不应常到外边,在我寓里读书习字。出京日期也近了,你的名姓是都要改的,如今就依我的姓,改名为勤先,留你一个琴字在内,号就是琴仙。”众人都说:“改得甚好。”琴言府首听训。子云与子玉见了这个光景,颇觉凄然,以后就要另样相待,正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子云便请入席。第一席是道生、子玉、吉甫、王胡子、琴言,二席是仲清、文泽、王恂、子云、次贤,九个名旦分为两桌,各自叙齿坐了三、四两席。琴言坐在下手,拘拘谨谨,也不举箸,甚觉可怜。倒是道生体恤他,道:“凡遇热闹场中,当言的即言,也不必过于拘谨,但存着个后辈的分寸就是了。”

    道生喝了几杯酒,便与子玉、吉甫、王胡子谈些闲话。王胡子道:“屈老先生,晚生这个请仙的本事如何?你说我是赚人么?”道生笑道:“今日之事却真稀奇,若不是我亲眼见的,亲手写的,凭谁告诉我,我也不信。”又道:“胡兄,你往常请仙,也有这么灵异么?”胡子道:“今年过扬州时,在一个盐商家扶乩,请的什么杨少师,写了一长篇,把他家闺门里的事都写出来了,吓得那主人家磕头如捣蒜的哀求,方才没有写完。第二次就要算今日了。往常请时,却没有这么灵异。”子云笑道:“今日说我们的诗中,也有两句说着隐情,不过谑而未虐。”蕙芳咳嗽一声,惹得各席都笑了。道生也笑道:“我也略猜着此,但不知是怎样个始末,何妨与我说明?”子云道:“我要说,又怕有人不依,我不说罢。”玉林对漱芳说道:“起初乩动的时候,我总当着你的手动,我想把我的手不动,教你写不成。后来,不由得我的手也跟着动起来了。”漱芳道:“可不是,我先也打量是你作诡,及至写了一句诗,我还疑感是作出来的,后来才知不是了。”春喜道:“我们扶的时候手要不动,那乩自己就会跳起来,比你们头一回还动得快。”

    琪官道:“这神仙也不知怎么来的,就这样快,就像在这园子里一样,真是心动神知了。”兰保道:“那杜兰仙与玉侬同姓,所以关切得很,把他的前事都说出来了,总成了这件好事。”

    宝珠道:“我们前生,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转生的。吉甫说他也会请,我要看看,总未遇巧。”素兰笑道:“你的前生不是说是个尼姑呢?”宝珠不觉得脸一红,笑道:“你怎么知道?”

    素兰道:“我听见你自己说的。”宝珠笑道:“我竟忘记了。”

    因远远的看着吉甫一笑,大家也不觉笑了。

    道生来了一天,便要早回,对琴言道:“明日我着人来接你罢。”子云道:“先生何不搬来,那寓里有甚好处?”道生 道:“这个最妙。我心上不好讲,又要搅扰。我还要细细把你的园子逛一逛呢!”诸名士道:“若得道翁先生住在园里,更有趣了。”次贤道:“前年园亭成后,一切布置倒也罢了。只有一样,各处的联匾,都是草创时定的。后来改造起来,往往有些不合适了。且书字撰句,就是我们二人,并无第三人斟酌。

    至今日看去,似觉草草。昨日我与度香商量,尚须添的添,换的换,非道翁及诸兄手笔不可。”仲清道:“我们究竟还没有逛到。须尽一日之兴,游到了,方可拟题。”子云道:“含万楼下,我想刻一篇怡园序,要借重道翁。明日搬来,第一就要请教这篇序。”次贤笑道:“他还没有搬进来,你倒先索房租了。”说得众人大笑。道生约定明日即移过来,与琴言同祝以后琴言就改了姓屈,称为屈勤先,人叫他号是琴仙,不叫琴言了,看官须自记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众英才分题联集锦 老名士制序笔生花

    话说屈道翁搬过怡园来,与琴仙就在海棠春圃住下。次贤向在梨花院,与海棠圃相近。道翁即有一番教导,琴仙从前念过的书,一面温理,一面与他讲究些诗词文艺,习学楷书。可喜琴仙天姿颖悟,过目成诵,而且锐志攻书,把从前的忧闷倒也撇开。一连几日,道翁见其职明可学,也甚欢喜。子云更为得意,吩咐园内家人都称为屈大爷。约有半月以来,琴仙的文理已通了好些,字也写好了,对对做诗也通顺了。父子之间,十分亲爱,竟是亲生的一样。那些相公们到园来,倒不好与他盘桓,到门口略一探望。琴仙也不肯旷功,足不出户,道翁倒有时体贴他,叫他也到各处逛逛,可以开放心x。琴仙虽答应了,也不出去,不是写字,就是看书,把个潇洒惯的屈道翁,反被他拘住,要时常的释疑问难起来。

    一日,想起子云托做《怡园序》,便作了半日,又修饰了一会,自己送与子云、次贤看了,请他斟酌。次贤道:“妙极了,就使徐、庚复生,也不能涂改一字。”子云道:“是石刻好呢,还是木刻好呢?”道翁道:“论长久,自然是石刻。前日见金吉甫相熟的那个季十矮子,刻工尚好,不过价值大些,然此是市井的常理。你莫若找吉甫将他荐来一刻,是极妙的。

    不是说要刻在含万楼屏风上?却也好看。”次贤称善。子云即叫书童找出了八张大宣纸,照着屏风大小裁好了,送到海棠春圃,请道翁亲笔自书。此时春航、南湘场事已毕,子云定了二 十八日,请诸名士游园,以辰初毕集。是日不设筵宴,恐误了游兴,止于几处备了小酌茶点。凡近水者坐船,离水远者步行,须以一日之内游荆王胡子住了两日回寓,将《图书集成》装了五大车,送进怡园,子云只得收了,就放在含万楼上,也就摆满了五间大楼。

    诸名士于二十八日早上陆续皆到。是日子玉、春航、南湘、仲清、文泽、王恂,共是六位,惟吉甫因感冒未到。园内屈氏父子,与次贤、主人四位,都在含万楼下坐了。道翁道:“这个含万楼是本《易经》‘含万物而化光’句摘下,因为园中的主楼,故取此名。但就本意是言乾道之大,此名似乎不甚相宜,度香以为何如?我见楼上现供着赐书,何不就改为赐书楼,未知可否?”子云道:“改得甚妙,就是赐书楼。还要求作一副长联。”道翁道:“老夫改了楼名,那联句请诸名士题罢。”

    子云道:“诸兄自有分题,这第一联还求道翁先生赐题,就是诸弟兄也不肯相僭的。”道翁又让了一会,叫琴仙捧过笔砚来,题了一副长联。诸人见他写出,看是:文苑赐英华,数玉笈金编,正学《十三经》,旁通《廿二子》;词场开鼓吹,看笔歌墨舞,纵横一万里,上下五千年。

    题罢,哈哈大笑道:“老夫拙句不文,诸兄休得见笑。”

    众名士看了,个个首肯心服。

    子云让大众进了承荫堂,崇墉巍焕,局面堂皇。院子内有座戏台,槐y布绿,栋宇生辉。道翁与诸名士看了那些匾对,说道:“这堂名很好,不用换。东西楹要添副长联,就请静宜大笔罢。”次贤道:“这些联额,原是弟当日胡乱写成的。这承荫堂与赐书楼,皆是正屋,还求吾兄老手一题才称,恐我们终是柔筋脆骨,撑不住这个大局面。况所添的地方尚多,大约有二十余处,再等我与诸位分拟罢。”道翁道:“不是这么说。我虽与诸位兄台相叙了几次,尚未瞻仰珠玉,今日正可窥豹。若尽要老夫题咏,倒将诸位的锦绣埋没了。”众名士谦道:“此处实不敢妄拟,其余各拟几句呈改。”琴仙又捧了笔砚过来,道翁道:“你学了几天字了,我念你写,不要写别字才好,诸兄看看可长进些么?”遂口占一联,琴仙写了,个个的端楷。

    诸名士看是:

    佳气近蓬莱,欣玉烛时和,金瓯业盛;睛光开阆苑,咏珠帘雨卷,画栋云飞。

    又集六朝文语,成了一副八言的,也念与琴仙,写出是:风草月松,缘庭绮合;日华云实,旁沼星罗。

    诸名士惟有痛赞。再看琴仙的字,已是美女簪花,秀润如水,更为欣喜。道翁道:“对面戏台,虽有联匾,那块‘太音之和’可以不换,檐前那块是要换的。柱上的七字联,应改八字的,请庚香世兄一题,老夫借观珠玉。”子玉尚要推逊,众人挤定了,却也不慌不忙,想了半刻工夫,提起笔来写了,说道:“小侄荒疏,未敢妄作,也集个成语,尚求老先生斧正。”

    道翁与诸名士看时,匾是“画堂秋拍”四字,联句也是集六朝文上的,是:

    轻扇初开,长眉始画。

    鸣瑟向赵,吹箫入秦。

    道翁赞道:“我说庚香世兄定是不凡的,果然,果然!”

    子云及众名士也赞了好。

    子云就让进内,出了承荫堂,后是牡丹香国,四围短短花墙,围了有两三亩大的一块地。内中花石亭台,位置无一不佳,倒像独成一个园林景象。径用小白石砌成,曲曲折折有数十条,护以短栏。满园尽是牡丹花,有在石台上的,有在平地上的,高高下下,足有千万朵,开得正盛,五色缤纷,令人目眩意乱。

    诸名士也赏玩不尽,然到此亦不能不稍为游憩。各寻石径花台,小亭曲槛处,小憩了一会。来到正屋,是七间,里面又间着些洞房绮户。再到后一进,长廊缭曲,屈戍横波,却种满芍药花,此时未开。道翁道:“这牡丹香国,繁华已极,可改名为宝香堂,后一进题为护香廊。这宝香堂须添一副对子,请湘帆兄罢。”

    春航要逊,诸人不依,只得遵了。想了一联,写出是:五云书凿金银字,百宝栏开富贵花。

    道翁看了赞道:“真好富丽,却称这宝香堂。”众人也附和了几声。次贤道:“我们还是从东去呢,还是从西去呢?”

    子云道:“从西到东路长,还是从东转西,可以坐船,路却顺些。”便领众人出了护香廊后的围墙,只见一带石坡,层层的丛兰翠筱,芳磬袭人。从石磴上行到了山北,也是一样的兰竹。

    那带山向西北去的,却是土冈,由高而低。望东南去的,却是层峦苍翠,山下一带清溪,溪外尽是竹树。依山临水间,有一所院宇,石壁上刻了“兰径”两个大字。道翁与众人进了屋子,见是一间、两间、三间、五间的不一,有好几处。满目尽是碧杜、红兰、翠苔、绿藓,甚为幽雅。道翁道:“此处甚佳,一洗宝香堂繁华之气,不可不题。”因题为风露清吟馆,对仲清道:“剑潭兄试题一联。”仲清不能推辞,此处也合他的雅趣,即题道:二分水蘸三分竹,一面山栽两面花。

    道翁赞道:“好极了,却移不到别处去。”仲清笑道:“有先生的珠玉在前,我等实难附尾,不过聊以塞责而已。”

    文泽道:“此处我竟没有来游玩过。”王恂道:“我也没有,到护香廊就住了。”南湘道:“我去年看菊花,是从这里走过,倒游了一游。”子云引道,过了一座木桥,从竹林走出,是片空地,有几间敞厅,立着鹄棚,旁边还一条马路,望东北上编 些竹篱,高高矮矮,护着几处屋宇。同到了里头,内中摆设俱极雅淡,署名曰菊畦。后面是个大荡,荡边树木茂密,再后头就是围墙了。道翁道:“此处可改做黄香东圃,添副小对子罢。”

    遂念道:

    春秋多佳日,风雨近重阳。

    子云引了从菊畦东手走出,一带桑林,前面是溪河挡住,便叫家童去撑了两个船来。家童沿着河堤,转过山嘴,不多一刻,见两个小艇撑了过来。众人下了船,一并的慢慢撑去。绕过了一个石矶,见一边是山,一边是树。到了一处,系好了船上岸。只见苍松夹道,古柏成船。从松林里进了一所庄院,也有二十余间,最后一进,已在山顶,见有一株古松,如虬龙盘云一般,中间设一张禅床,前面一个丹鼎,署名为松龛。外有一个鹤栏,见有两只白鹤,雪羽皑皑的,甚是可爱。道翁道:“松龛可改名为松鹤丹房,竹君可题一联。”南湘也集了六朝文,念道:逸翮独翔,孤风绝侣;真花暂落,画树长春。

    道翁赞了“好”。翻山过去,从一条石径走下,望南一百余步,倒是梅崦了。密叶繁y,子多于豆。同进了屋内,众人已走了许多路,也要歇歇了。子云即吩咐摆饭上来,略喝了几杯酒,便吃了饭,喝了茶。道翁问道:“这个园共有几里?我们今日也走了好半天,还不到三分之一。”子云道:“周围原有五里,山占了一分,水占了两分,树木占了一分,空隙处又占了一分。于房屋原只得二十几处,除了门房、马棚、厨房等类,算起来共有四百零八间。其实也不算很大,若要扩充出去,也还可以。”道翁道:“够了。太大了,太觉空旷。你这个园好在不散,处处j神团聚,一处有一处的结构,真是好手笔,大约你与静宜也费尽了心。”次贤道:“可不是,那时你又不 在京里。你若在此,便好商量,必定还要添出许多好处来。”

    道翁道:“已经好极了,设使我起出稿来,还未必能如此。”

    子云道:“有几处,静宜也改了好几回才成的。”子玉道:“这梅崦两字,只好刻在山上。在房屋里,这崦字似乎要改才好。”道翁道:“就请教换个名字。”子玉道:“还请道翁先生改罢。”仲清道:“你若想着了好的,就说也不妨。”道翁道:“正是,就我换得不妥,也要请教大家商量的。”子玉道:“改做古香林屋罢。”道翁道:“妙、妙!这个古香林屋实在改得妙,就请题一联以成全壁。”子玉要取笔写时,琴仙道:“我代写,你念来。”子玉一面念,琴仙一面写,众人看是:看他竹外枝斜,恰称翠袖生寒,缟衣纯素;伴我夜阑人静,正值瑶琴一曲,玉笛三终。

    道翁大赞道:“仙骨珊珊,非吃烟火食所能道,拜服,拜服!”子云与众人也都大赞,又赞琴仙的字比先写的更加j美。

    子玉看了,真是喜不自胜。琴仙见子玉题了这副好对,也觉得玉颜春暖,笑启朱唇,仲清、南湘等也替子玉喜欢。

    大家走出了梅崦,过了梅林,转过一处,又是一个庭院。

    前面两块英州灵石,平屋三进。后有一楼,楼上有一神龛,供设花神牌位。中间一进,署名为红茶仙馆,两边都有厢房。道翁道:“此处既供设花神,索x做个花神庙,改名为蕊珠仙府,湘帆兄可再咏一联。”春航应了,想了一想,写了出来。众人看是:花雨散缤纷,娇舞霓裳云贴地;风情吹旖旎,轻摇月佩步凌虚。

    道翁笑道:“湘帆兄的是妙才,写得如此风流香艳,真把那花情花魂都写出来了。”春航自谦了几句,众人也帮着赞好。

    于是出了蕊珠仙府,顺着两行修竹径,一条荔支街,又过 了几处神仙洞,望东走,到了萧次贤的梨院来。道翁道:“可不必进去了,梨院可改为卧云香院,庸庵兄请题一联。”王恂一面想,随着走到了海棠春圃来。子云道:“且请坐坐,喝杯茶,那边又要用船了。”都进了海棠春圃坐下。道翁道:“海棠花为花中艳品,还有那些紫白丁香衬贴他,更觉香色兼备,须好好起他个名字才好。”即笑对琴仙道:“我看你于那些诗词上也还明白,我今日当着人考你一考,你能起这个名字么?”

    琴仙听了,红起脸来,答应不出。子云道:“很能,很能。你快想来,如不甚好,也没有人笑你的。”琴仙道:“有倒有一个,只怕不好用。”道翁道:“你且说来。”琴仙道:“春风沉醉轩,不知用得用不得?”子云拍手赞好,子玉等同声说道:“果然真好!这沉醉二字,用得入神入妙。”道翁也点点头,道:“也难为他。”又道:“你还能作一副对子么?”琴仙正要回言,王恂已写了卧云香院的对子出来,看是:梦到香云生屋角,笑看新月上墙腰。

    道翁与众人也着实赞赏了。琴仙道:“这个春风沉醉轩是昨日偶然想着的。对子只有上联,没有想得出下联。”道翁道:“你且将上联写出来看看,不好就不用他。如可以用得,请一位替你对成了才好。”琴仙就将上联写了出来,众人看是:一曲惜余芳,娇比玉颜时醒醉;众人大赞,倒将琴仙赞得不好意思起来。仲清道:“可惜没有下联。”子玉将这句不住的吟哦,次贤道:“这下联非庚香续成不可。”道翁道:“果然,就烦庚香点铁成金罢。”子玉欣然提起笔来,写道:千金买良夜,好酬春色正温柔。

    道翁大赞道:“此与湘帆兄一样手笔,今日看诸兄题的联句,正是一人一样x灵,原不能强合的,就是前舟还没有题过。”

    大家喝了一会茶,子云命家童去驾船。那边池水宽阔,撑了一个画船来。众人绕过了河堤,下了船,荡出了小港,即是个大宽阔处,令人豁目爽心。不多一刻,到了吟秋榭,子云请众客进了榭。道翁尚未游过,把这三层水榭游了一转,老年人也乏了,就在中间一层坐了。子云道:“少酌几杯,此处已预备了。”于是众家人上来,在各人面前摆了个攒盒,斟了杯酒。

    道翁饮了数杯,倚阑眺远,见旁有条条小港,叠叠崇山,前有绿柳低垂,红桥斜跨,山上有泉,翻银滚雪,屋边皆树,云护烟笼,赞道:“我看园中以此处为第一,这榭名也好,就每层有一副对子。前舟题第一层,竹君题第二层,剑潭题第三层。

    必皆有惊人好句,老夫洗耳恭听。”三人不能推让,先看文泽的第一层是:楚江烟水吴江雨;n字阑杆丁字帘。

    道翁及众人痛赞了。道翁道:“这第二层最难,上有第三层,下有第一层,这要看竹君的巧思了。”南湘已想了一会,颇难着笔。仲清也在那里凝思,各要争胜。南湘已得了,写了出来,道:“题得不好,将就算他第二层罢。”众人看是:秋色扑帘栊,置身已觉超平等;月光穿竹树,放眼请登最上层。

    道翁赞道:“果然是第二层的联句,移易不动,这是煞费苦心才得出来。剑潭的第三层如何?想另有妙意。”仲清道:“我的不及竹君的切题。”即写了出来,看是:君如趁月来游,云移一鹤;我欲乘风归去,桥卧长虹。

    南湘看了,先痛赞起来,道:“剑潭此联,颇有仙气,这断不像第二层,也不像第一层,实在是第三层最高处,我真服了你这种浑脱句子。”道翁与诸人也齐声痛赞。

    吃了些点心,又下了船,慢慢的遥众名士领略那水光山 色,佳兴增添。穿过了六曲红桥,沿着那竹树蒙茸,到了一处,那是停云叙雨轩。高下两层,一在半山,一在山脚,甚为幽雅,大致与吟秋榭仿佛。道翁道:“这个名字要改,此处是第二个胜景,着不得陈腐语,改为练秋阁罢。”众人道:“改得很好。”

    道翁道:“此处须静宜添一副好对子。”次贤道:“恐题得不佳。”也即写了两句,看是:清樽满赏《山香曲》,画舫遥听《水调歌》。

    道翁与众名士赞赏不已。

    子云让众人下船,对次贤道:“先到桂岭,转来再到缥渺亭罢。”次贤道:“自然先到桂岭为是。”就从练秋阁旁,转入一条小港,随着山脚,荡有三箭多远。上坡见是一个药圃,四面围着白石短栏,一个亭子。从亭子进去,有几间屋宇,内中清洁,有些药铛、杵臼等物。一边是豆花篱,此时却还空着。

    一边是鹿栅,有只梅花鹿在里面,见人来便呦呦的叫起来。众人也赏玩了一回。出了药圃,是一座土岭,见无数的挂树,过岭来桂树更加多了。内有好向处院落,自成一景,亭台楼阁,备极其胜。子云领众都走到了,进了正屋坐下。子云又让客用了些茶、点心。诸人一面游赏,道翁道:“此处是个大坐落,桂岭二字不足以尽之,改为丛桂山房罢。”子云道:“改得妙。”

    道翁又道:“你自置一联。”子云笑道:“道翁先生既要考我,也应早些命题。到临时才说,教我如何想得出来?”构思了一刻,也集了副成语,写将出来。众人看是:大雅扶轮,小山承盖;落花入领,微风动裾。

    道翁道:“集得甚好。”即起身出了桂岭,望北而来。只见怪石嵯峨,若飞若走,颇为骇目。古藤如臂,香草成茵。上了山径,直盘旋到了山顶,有十丈多高,把园中的景致,望得□然。看了好一会,才一步步的拾级而下,到一个山凹里亭子 边,便是缥渺亭,靠山踞石,两翼外张如飞的样子,好不幽险。

    亭中可容三席,下面东手就是方才的练秋阁了。道翁道:“怎么又走回来了?”看亭子里有副对子,是他的学生华光宿的,也还用得,便对子云道:“你于此处,何不再集一副成语?”

    子云道:“我料着道翁还要考我,我已想就了。”即写道:幽岫含云??深溪蓄翠;横藤碍路,弱柳低人。

    道翁说:“好。”又步下山来,沿着右边一带山径,足足走了半里多路,过了好些石磴、云屏、小亭、曲榭,到了一带梧桐树边,前面远远望见赐书楼。才从西边一条曲径走去,又穿过了几处神仙洞,便是一道清溪,围着一个院落,门外也有几堆小山,尽是碧桃花树,已盛开了。遂同过了小石梁,来到桃花坞。这里有五六处坐落,游赏已毕,道翁道:“此处改为寻源仙墅,也须添副对子,再借重庚香一题罢。”子玉想了一会,写出看是:此处即仙源,自有问字青鬟,添香红袖;名园为福地,不数踏歌潭水,打桨春潮。

    道翁大赞,众名士也随声附的。

    出了寻源仙墅,又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着就是几百株杏林,围着三四层重楼,湘帘晁漾,绮户文窗,令人应接不暇。道翁道:“这个楼名题得才妙,无须更换。东风昨夜楼是那一位题的?”次贤道:“是度香题的,对子是我做的。”道翁道:“好对子。”朗吟了一遍,也叫琴仙写了出来,琴仙记得是:一夜雨廉纤,正燕子飞来,帘卷东风,北宋南唐评乐府;三分春旖旎,问杏花开未,窗间青琐,红牙白□选词常于是从东风昨夜楼后面走去,说不尽园中的景致。又到了一处,尽是些榴花艾叶、萱草紫薇等类,有几架老藤花开满四 处,还有些罂粟、虞美人,有五六处坐落。道翁各处看了,知是小赤城,因榴花而设。又看了些对联,自己题了一副,命琴仙写了出来。众人看是:翠黛忘忧,琥珀杯斟金谷酒;红巾侍宴,珊瑚枕卧赤城霞。

    众人大赞,又走了出来,望北而行,右手竹梅外,望见宝香堂的东墙角。又见风露清吟馆的那一带峭壁,迤向西北。沿池走去,又到一处,见碧梧、翠竹、芭蕉、棕榈、柿子,清荫满目,爽逼衣襟。有五六块大盘陀石,顶上盘着凌霄花,正开得茂盛。此处妙不可言,道翁与众名土在石磴上坐了,道翁道:“这里别开生面,宜夏宜秋。”坐了一会,进了屋宇,见有回廊,有抱厦,有平台,有敞厅,游历不厌。正在厅内,见题着积翠轩,有几副对联。道翁道:“积翠轩可改为清凉诗境。”

    众名士道:“这诗境二字大妙。”道翁道:“庚香再题一联何如?既题了温柔乡,也不可不题清凉境。”子玉听了,颇有愧色,只得唯唯听命,也就集了成语。众人看是:零雨送秋,轻寒迎节;狂花满屋,落叶半床。

    道翁与众人赞毕,过了清凉诗境,便是个水荡,青蒲细柳,绿蘸波光。湖边有两三处茅舍竹篱,是个稻庄,其余隙地尽作平畴,颇有犬桑麻之胜。东边河面窄处,有个石梁,众人走了过去,就是先来的s圃,那边就是菊畦了。到了稻庄,闲步了一会。又到稻庄后面,尚有无数的小房子在那里,都是园盯花叟住的地方。还有藏花窖,藏冰窖,茶寮酒肆,倒也有趣。

    那些园丁见主人同了客来,一齐躲到屋里去了。众人又绕到西边,尚有些鸭栏、埘、蟹簖、渔庄,麦牟麦一畴,菱茨满荡。

    道翁不胜留恋,想起归田之乐来。谓子云道:“将来尊大人回来,这个平泉庄胜于古人多矣。”便数今天添的对子,已有了二十二副,内有最多者是子玉与他自己,其余也有两副的,惟 文泽、王恂只有一副,未免不公,于是烦王恂、文泽各撰一副,又改稻庄为红雪西庄。先是文泽念了出来,是:梅雨平添瓜蔓水,豆花新带稻香风。

    王恂也念了两句,是:

    宰相归来游绿野,将军老去隐青门。

    道翁道:“这两联都好,不分伯仲。今日这些对联,各有所长,老夫只可拜倒辕门了。”众名士谦让了好些话。

    今日这怡园也算游尽,只剩了些小景致,不关紧要的地方。

    子云请众位还到宝香堂,已是夕阳西下,朱霞半天,映着那些牡丹花,更为绚烂。已撤了护花的幛子。子云备了两席,一席是道翁、南湘、子玉、琴仙、次贤,一席是仲清、春航、文泽、王恂、子云。

    正饭酒间,王兰保、金漱芳、秦琪官、林春喜同来见了,即分开坐了,谈了些闲话。子云道:“今日这二十四副对子,清芬浓艳,各尽所长。但我看来,始终要推道翁先生的赐书楼、承荫堂冠冕堂皇了。”众名士道:“自然,我们到底觉得力薄,那里能这样大方,这是勉强不来的。”道翁道:“这也不然,一来相体裁衣,二来是各人的x灵。今日高超的是剑潭,沉着的是竹君,细腻风光的是庚香,风华绮丽的是湘帆,秀润工稳的是庸阉、前舟,潇洒跌宕的是静宜,就是度香那副集句,也觉得落落大方。正是各人自立一帜,无从评定甲乙。你们看这二十四副对子,好在虚字少,尽是实字多,便见得力量。若教外边那些名宿做起来,不知要添多少虚字在里头,才凑得成、捏得拢呢。”众名士一齐佩服。子云道:“先生何不将那篇序文拿出来,大家看看?”道翁道:“我本要请教。”即叫书童到春风沉醉轩取了出来,大家争先要看。子云道:“不用,我与静宜是看过的了。”便叫书童找了两个针,将序文c在壁上, 携灯照了。众名士看时,那四旦也同过去看,见道:昔者署书之体,肇于白虎芬龙;刻石之诗,目方自平泉翠筱。

    故《兰亭》一序,春贴争传;《柏梁》数篇,华词擅藻。况乃地严紫禁,云护皇都,名著金台,星连帝座。铜街复道,珠市通衢。龙楼映凤阁以生辉,玉辇随金銮而同警。貂蝉贵第,大开竹木之园;驷马高门,广建芙蓉之府。尔乃东海巨公,南天协相,秉百蛮之节钅戎,领两浙之湖山。岛屿风清,海洋令肃。

    鲸氛净而飞万里,蜃气息而晴霞满天。预谋韩忠献昼锦之堂,先廓晏大夫近市之宅。赐来水衡之钱百万,拓出金谷之地十弓。

    则有翩翩公子,弱冠为郎;岳岳清才,英年攀桂。簪裾云集,皆四姓之门庭;裙屐风流,洵一时之俊彦。共商图画,成此园居。鸠工庀材,三十六月;风廊水榭,四百八间。人杰自应地灵,云蒸亦复霞蔚。其园也峥嵘窈□,突兀□崎,山列如屏,水潆成带。灵枫人柳,老化红羊;怪石危峰,暗蹲碧兽。三分竹而二分水,五步阁而十步楼。横塘曲槛,尽草木之扶疏;青琐绿墀,极房栊之繁盛。听鹂有馆,斗鸭成陂。驰马球场,设鹄s圃。春风一来,则繁花如绣;夕阳欲下,则好鸟咸啼。流泉数金石之声,岩岫染黛眉之色。则有云间词客,邺下才人,落唾生珠,清词霏玉。回紫澜于大海,骑彩凤于神山。琉璃研匣,置鸲眼之端溪;悲翠笔床,卧鼠须之湘管。朱盘展而华月倒行,宝鼎喷而祥烟成盖。夜吟未已,宵露珠圆;晓寐未遑,朝阳金灿。竹楼花浦,时来不速之宾;残雪为霞,绝少离群之感。论古则源探星海,辩才则河下龙门。风云壮而五纬经天,月露新而七星贯手。洵乎豪矣,不亦壮哉!于是南都石黛,妙选歌台,北地胭脂,齐来舞榭。惊鸿飞燕,飘冶袖之双双;鹿锦凤绫,结霓裳之队队。联步于广寒这阙,玉宇无尘;回眸于洛浦之滨,秋波屡转。唾花飞而香留三日,歌珠串而莺啭一林。

    何论蛾眉螓首,夸桃李之颜;翠羽金染,盛侈钗钿之饰也。

    而议者谓玩物丧志,节欲保身,腥西农之味腐肠,窈窕之妹伐x。

    是以寇公居处,地乏楼台;羊子清贫,衣惟布帛。上卿犹豚难掩豆,丞相亦门不容车。即为清德之是徵,高风之足尚。岂知屏列歌姬,不失汾阳之业;庭罗丝竹,愈形谢傅之贤。陶士行有童仆千人,于襄阳称馈遗十万。金花银烛,羊公爱客之心;醇酒妇人,信陵自豪之致。况本门高王、谢,佩爱罗囊;姓拟金、张,卫森画戟。自有甘临之象,何须苦节之占。宜乎视金银为土芥,轻珠玉如泥沙。且超脱者为才子之情,豪纵者尤少年之气。阳春烟景,大块文章;驰电难追,逝川谁挽。苟不及时以行乐,殊为拘执而鲜通。更逢樱桃为郑国之尤,芍药以扬州为盛。故琵琶筝笛,游楚常以随身;月观琴台,徐湛因之宴客。龙华会上,聚青真玉女之仙;兀迹山前,志赤乌美人之地。

    千灯张而银河落于树杪,重帘卷而珠彩生于栋间。华□忉利之天,原许神仙游戏;流水夭桃之际,岂无花草迷人。多见者识广,博览者心宏。若云尹文子之身宜布衣,公孙弘之餐应脱粟;清风明月,买不因钱;扫雪烹茶,贫而能乐。是犹舍江湖之大而濯蹄涔,忘华岳之高而惊培□也。仆衰年作吏,憔悴风尘,壮岁束装,羁栖宾客。然而览洞庭彭蠡之胜,瞻南衡东岱之崇。

    登吹台而揖高岑,入戎幕而抗范陆。拥裘雪塞,走马兰台。庚子山萧瑟生平,江关已暮;杜少陵飘摇风雨,草舍无存。今也驽骀犹系盐车,归田何日;社燕暂寻朱户,胜地重逢。会珠敦玉□之场,作联袂题襟之集。呜呼!蓬心将死,经零雨而重苏;桐尾已焦,遇赏音而犹响。结交以道,文字为缘。他年事业勋猷,相门出相;此日池台花鸟,仙境求仙。若谓歌梓泽之芳园,言兴珠翠;序玉台之新咏,书凿金银。则仆才尽江淹,赋输王粲;愿投梭而看织锦,请捧研以俟生花。

    当下众名士看了,正是游、夏不能赞一词,惟有拜倒而已。

    道翁自谦一番,又道:“可惜今日吉甫未来,又少了许多名作。

    明日想他也就大好了,请他来看了,斟酌斟酌再刻。”诸名士皆以为然,直饮到三更,方才尽欢而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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